&esp;&esp;“使人从南边运株上好的红山茶来,仔细养着。”
&esp;&esp;福晟撂下话,抬步就要走,管家哎呦一声,吓得连滚带爬跟上。
&esp;&esp;“爷,爷!那茶花娇贵,咱们大都天寒地冻的,如何能养得活啊……”
&esp;&esp;中堂内,苏图哈只守着茶盏等了又等,心不在焉。视线梭巡游离间,他难免留意到正中央墙上挂着的一副楹联,上面以行楷书着“述古喻今文无妄作,观天察地人不虚生”两句,瞧不出好坏,不知出于哪位大家之手。
&esp;&esp;他将这两句默默记下,正想着回头再寻机投其所好,却听门外仆役通传,说是福大人来了。
&esp;&esp;苏图匆忙掸了掸官袖,快步迎了上去,还不待福晟出言,苏图便殷勤揖了一礼。人分明是立着的,头却几乎快伏在了地上。福晟也不拦他,稳稳受了,仅拱手还礼。
&esp;&esp;“数月不见,大人去京师万里,此行安否?”福晟略掀衣袍,坦然落于主座,“广东道乃炎瘴之地,毒气害人或甚于兵刃,舟车劳顿罢了,还是多作修养为宜。”
&esp;&esp;大元自立国起,共设二十二道肃政廉访司,统管各道民政、财税以及官吏奸弊等要务。行台察院每年都要赴地方巡察,苏图哈只此番是担着廉访使的名头,承旨去往广东道纠劾非违的。
&esp;&esp;“下官蒙陛下之恩,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谈何辛劳?”冠冕堂皇的话说完,苏图还不忘溜须拍马一番,“眼见着福大人倒清减不少,下官实在羞惭有愧,只恨自个儿德薄能鲜,未能分忧。察罕大人赤心护国,可叹天不垂怜,教他撒手便去了。如今漠北与吐蕃尚在募军,一应琐事都压在福大人肩上,除却陛下丞相,您才是费心耗神至极啊!”
&esp;&esp;福晟面不改色道:“大人言重,吾亦才朽学浅,于政不过一得之陋见也。”
&esp;&esp;苏图见他丝毫不吃这一套,颇不自在地饮了口茶,不得不谈起正事来。
&esp;&esp;“福大人。”他清了清嗓,转而道,“下官此来并非只是叙旧,而是受了诸位同僚的重托——”
&esp;&esp;他从袖中小心翼翼取出折子,意欲递到福晟手中:“此乃叁台一百二十七人联名上书,求陛下罢免广东道肃政廉访司佥事周伯琦之职,严审其罪。”
&esp;&esp;“周伯琦?”福晟一听这名字,挑眉道:“他方才上了折子,主张罢免官吏污秽不职者一百余人,怎的你又要弹劾他?”
&esp;&esp;苏图冷哼一声,愠怒道:“周獠无耻之尤!下官遍行广东各地,诸州县官吏都道那周伯琦方才赴任两年,竟搅得广东官场蝇营狗苟,行贿如市,茫然不知廉耻为何物!他明火执仗盘剥百姓,凡有怨言便投入冤狱,那一百余人皆惨然为其所害!”
&esp;&esp;福晟听他说完,默了许久,堂内陷入一片死寂。
&esp;&esp;苏图原备好了一肚子话,压根不怕福晟追问,偏生福晟问也不问,径直起身。
&esp;&esp;“苏图。”年轻男人的嗓音透凉似冬泉,“你想听的,我说不出口,请回罢。”
&esp;&esp;苏图当即大惊,愕然又不甘道:“大人!这折子是中书草拟,丞相准了的!您要不肯瞧上一眼,岂非置丞相于不顾……”
&esp;&esp;福晟垂眼,恰见那折子联名一列打头的搠思监叁字,心头的火更盛。他向来最厌旁人胁迫,要是上峰就罢了,如今,竟连个无才无德的廉访使也敢借搠思监的名头来他府邸叫嚣了?
&esp;&esp;“叁台那么些人都允了,不差我一个。”福晟夺了折子,随手便丢在地上,“苏图,那周伯琦究竟是不是贪官,你比我清楚得多。”
&esp;&esp;苏图面色微变,仍不死心:“福大人,你这是何意?”
&esp;&esp;福晟没工夫跟他打哑谜,直接了当道:“倘若连周伯琦都被列为贪官,那肃政廉访司七百九十二百人并御史台一百叁十六人,还有几人得以幸免?”
&esp;&esp;“广东一道偏远贫苦,仕者不欲往,往者又不欲居。周伯琦不畏艰险毅然赴任,在广东罢贪官、释无辜、决疑事,成果斐然,狱为之一空。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个不合污的人物,你们还要一并作局溺死他,难道非要亲见红巾军打到广州才甘心吗?”
&esp;&esp;“苏图,这些年来,你敛到手的钱财足够你十辈子也挥霍不尽了。如今才至正二十一年,地方上的税却都收到了至正八十一年,尔等未免也太贪心了!”
&esp;&esp;“凡事好歹留一线,否则,还不待你儿子继承家业,咱们就得一道流亡回漠北草原了!”
&esp;&esp;这番话,大不敬,大无理!
&esp;&esp;苏图气得唇抖须立,顿失血色。堂而皇之欺辱朝廷命官,赫赫然与叁台数百官员作对,还有没有王法了?
&esp;&esp;福晟不再多言,转身就走。苏图却无视他的送客之举,忍了又忍,终是忍无可忍,干脆撕下面具指着福晟骂道:“论总,打不过红巾军难道是本官一人之过?福晟,你可别想着独善其身!”
&esp;&esp;“区区竖子,目中无人,罔顾丞相大人尊命……难不成你忘了是谁将你提携至此的吗?便是你爹福信不死,没了丞相姻亲,你想爬到这个位子简直是痴心妄想!还真当自个儿是什么狗屁清官啊……”
&esp;&esp;周遭有家仆拥上来“请”他,苏图知道福晟有恃无恐,越想越气得不轻。谩骂声渐远渐息,却长久未曾停歇。
&esp;&esp;少顷,管家无奈转回到中堂。见主子正背对而立,他一面在心中连连哀叹自己又触霉头,一面战战兢兢开口道:“回的爷话,还有位大人求见,说是……”
&esp;&esp;“教他滚!”男人眉目阴沉,抄起手边的茶盏狠狠砸了过去,“今日谢客!”
&esp;&esp;上好的白瓷碎了满地,冷凉的茶水蜿蜒到了脚边,打湿了衣角。管家不敢躲,垂手立在原地,面上显出为难至极的神色。就在这关口,门外却有人朗声笑道:“福大人,好大的威风啊,倒唬得连我也不敢登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