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还有道观、寺庙各自摘掉所有“特色”之外的两座“底本”,类似那官府铸造铜钱的雕母钱……被拆解出来的物件,更是种类繁多,例如匾额,对联,神像,壁画,藻井,油灯,栋梁,卯榫,砖石……它们都被分门别类,制定出高低等级,按照天干、地支等排列出来。
不单单是一种简单的拼凑、叠加和组合,而是一种类似儒家广义上的建制。“徒法不足以自行”,“由内圣开出外王”。
一栋建筑整体,可以拆解为成百上千、甚至是数以万计零碎、细小的局部构件,他们三个直接拿去用就是了。所以萧形才会那么快速营造。如今他们几个,在增添天地万物的数量上,当然是在做加法,但是难度上,却是做减法。
此等奇思妙想,这种别出心裁。余时务已经不算是什么佩服或是敬畏了,而是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本能的恐惧。
此外山顶犹有一口清泉,灵气浓稠如泉水,被拘押在此,形若幽幽水潭。
只要谁觉得乏了,就可以来此直接饮水,打坐吐纳,休歇养神,补充灵气。
按照那萧形的说法,这么多的天地灵气,相当于一个飞升境修士的灵气储备吧。
来到山顶,青砖铺地,陈平安走到水潭旁边,没来由说了句,“马苦玄是一个聪明人,他更是一个别扭的人。”
关于他的本命飞剑,马苦玄在大渎河畔,早就亲身领教过。
但是被马苦玄观想请神而至的“周密”,竟然对此毫不知情。
喜欢跟自己、跟别人、跟这个世界闹“别扭”的人,其实很多。
比如刘羡阳就从不喜欢跟人嘴上说对不起。
又例如宋集薪也差不多,很多次想要跟邻居缓和关系,又不愿主动开口。
大概马苦玄的别扭,就是不肯跟任何人好好说话,死活都不肯求人?
余时务猜不出陈平安为何有此说。
陈平安也没有继续聊这个话题。
余时务问道:“陈平安,你当真需要我们这些‘外力’吗?”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当然需要。”
余时务追问道:“为何?”
陈平安说道:“让一个人顿顿吃红烧肉,一日三餐皆如此,不吃还不行,滋味如何?好不好受?”
余时务笑道:“当然不好受。”
陈平安说道:“同理。由我一手营建出来的大地山河、各色建筑,不管如何精巧,处处事事物物人人,哪怕都可以胜过你们一筹,你们只要看多了,看久了,就会有一种厌烦、腻歪甚至是恶心的感觉。这种直觉,不太讲理。所以就需要你们几个了。”
余时务喟然长叹道:“理解了。”
“多年之前,我一直在追求‘无错’的境界。但是有一天,发现某些‘错误’是如此可贵。”
陈平安缓缓说道:“需要有人代替这座天地一直犯错。错误越多,这座世界,就越真实可信。”
余时务赞叹道:“豁然开朗。”
如果他真能摆脱那场劫数,余时务真想去落魄山求个一席之地,哪怕是当个看门人也行。
陈平安笑道:“要当我们落魄山的看门人,比起在霁色峰祖师堂有把座椅,难度更大。”
余时务倍感无奈。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暂时交由你保管的那些金精铜钱?”
余时务气笑不已,“明明是物归原主,怎么就变成代为保管的东西了?道上剪径,抢钱就直说,何必说借钱!”
陈平安保持姿势不变,果真点头说道:“抢钱。”
余时务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子,重重拍在某人手掌,“都拿去,两百三十多颗。”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
余时务摇摇头。
陈平安问道:“余道友,你想看某个并非全貌的真相吗?想好了再回答。”
余时务毫不犹豫道:“看!为何不看?”
只见天地中央,矗立着一棵道树,悬挂着无数个几近最小的“一”。
余时务怔怔无言,唯有瞠目结舌而已,实在是被眼前一幕,给震撼得无以复加。
既倍感壮丽惊艳,又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这陈平安,野心也好,志向也罢,总之他分明是要再造天地!并且彻底混淆真假、虚实之界线。
走马观花所见景象,终究潦草,往往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世间许多揭开谜底的真相,依旧是骗局也好,已经是事实也罢,总会让人有“不过如此”之感。
但是当陈平安只是揭开“全貌真相”一个序幕的时候,余时务就已经道心不稳。
此刻还是道士装束的陈平安自嘲道:“不纯粹有不纯粹的道路可走。”
一粒芥子心神重返流霞舟真身,陈平安伸手抵住眉心,片刻之后,靠着椅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本泛黄书籍,轻轻放在桌上,随手翻开一页,上边记载着一门修士眼界越高越对其看重的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