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热闹闹的凌云山,一时肃静下来。
魔教来袭,大难临头。丧事一毕,决定下山的人越来越多,每日里询问和辞行的话儿不绝于耳,连陆笑尘也甚觉头疼,背地里骂道:“甚么东西,师门有难,一个个倒急着溜。让江湖中人听了,莫不耻笑我凌云派招收的弟子竟如此没有出息。”
西楼便与各门管事弟子商量着,自是一一打点:此时要走,虽非义举,也算人之常情;毕竟同门一场,不叫亏待了大伙儿。
过得数日,人走了约莫半数,还愿意留在山上的几十号人,便是各门下的忠诚弟子,有的要给自己师父做祭,有的自告奋勇去寻失踪的师长,有的便是宁死也要与师门共存亡。
紫袖本是爱热闹的,惯了人多的时候,此时看众人纷纷散了,心里难免凄凉。前几日送走了郑师弟,这几日想是明芳也要走了。只是失了展画屏大悲在前,对这散场竟也不觉得如何难过,每日除了做些分给他的活计,倒是都提着佩剑进山,有两三个时辰都在埋头练剑。
这一日他正欲出门,又转而进了凌云阁。阁中烧得一塌糊涂,幸而建得坚牢,虽然失火当夜凌云双剑和剑谱被盗,藏书楼里残存的书籍倒有不少,尚不及完毕。
他进了藏书楼,沿着剑谱架子寻去,抽了有十五六本,果然发现有一本淡红封皮的写着《别离剑谱》。翻开一看,想是这套剑法实在不怎么出名,剑谱看起来年头已久,内页却没甚么残皱。
紫袖抚摸着封皮上四个黑字,喃喃地说:“这是你留给我的……我都刻在心里。”从旁边纸堆里抽出一张油纸,将剑谱严严密密包好,小心收进怀中。
走到院中却听身后有人叫道:“师兄。”
紫袖回头一看,正是明芳。他见明芳跟自己一样还穿着孝,便迎过去道:“芳娘今日不走?打算何时下山去?”明芳却说:“我不走啦。我让家里来接的人回去了。”
紫袖意外道:“怎么又不走了?”明芳低了头道:“我那日吓慌了,又病得难受,才说要回家去……我想了好几夜,还是想留在凌云山,好好练武。我不怕魔教!”又抬起头来道,“紫袖哥哥,你和大师兄都瘦了许多。”说着眼泪便掉了下来,拉着紫袖的袖子,小手直抖。
紫袖见这小师妹硬气得很,心里甚是感动,摸摸她的头,温声道:“好妹子,那就留在这里罢。”明芳抽泣着,又小声道:“我想师父。”紫袖一瞬间只觉万箭攒心,正要再说甚么,忽听一个声音道:“殷师弟,明师妹。”
他回头看去,见是那日林中与明芳撞了,又踩踏她花草的师兄,此时已换了件家常素袍,正朝二人走来。紫袖知道他的师父是一位姓成的师伯,一直行踪未明,十有八九是夜坠深谷,死无全尸,心里难免凄恻,这时便道:“师兄是要家去了?”
那师兄便道:“这就走了,来道个别。从前得罪之处还请见谅。”说罢长揖到地。紫袖连忙还礼道:“师兄一路平安。”那人拍了拍他的肩,又看了看明芳,对二人道:“保重。”叹息一声,就此离去。
紫袖暗自感慨,自行去练剑。他找到一个僻静地方,将那剑谱取出,从头研读,文字自然写得清楚,只是那些墨线勾的小人出剑图画,却远不及展画屏当日潇洒意态。一想到展画屏,心里忽然揪了起来,不知该如何排解,想大喊,想狂奔,只能硬逼自己合上嘴,收住脚,拿起了剑。却终究按捺不下心头躁动,无法从头练起,胡乱挥动手臂,顺势一剑向前斜刺而出,正是那招“孤蓬万里”。
他一直记得当夜自己用了这招却没有刺中敌人,心里剧痛难当:“若是我能一剑制敌,兴许便能早些赶去帮手,至不济也能替他挡上一招半式,哪怕都打在我身上,他也……”想着便剑指十几步外一棵大树,手里不停,心道:“这’孤蓬万里’本是送别朋友,‘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此地一为别,此地一为别……这人自然想你最好别走。”
他刹那间便将自己当作了送别的人,眼前全是展画屏看着自己的模样,胸口针刺般疼痛,只想着求他留下,要他回来。一口气扩了出去,剑尖一点星光随之大盛,人随剑招不断向前上步,最后一剑纵身一跃,长剑点出,直刺树干,数寸剑锋便无声刺进木头当中。
他胸膛起伏,半晌才将剑拔出,自觉这一招用得不同,却是甚为流畅,边想边回身走着,只听喀啦啦一声响过,愕然回身看时,那一抱粗的树干竟然断裂开来,树冠向后跌落在一旁。
他愣了一刻,忙去看断裂之处,见断裂的纹正是自己运在剑上的力道方向,自语道:“怪不得……我使力气的路数变了。”方才心与剑通,出手竟然大异往常。
紫袖惊诧之余,忽然明白起来,心道:“是了,别离剑,别离剑……这都是别离的情境,我此刻所苦,不就是别离么?从前不懂别离之苦,自然是照着一般剑招运气用力;我此刻方知别离是这般滋味,欲罢而不能,欲留而不得……原来心境不同,使力便大受影响至斯。”
当下不及细想,又将许多剑招一一试来,“东劳西燕”、“山长水远”、“故园春尽”、“风送潮归”……竟然各自有了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手感,或摧树木,或倒山石,紫袖从不知道内息与招式贯通,能有偌大威力。
他看着自己的手,苦笑道:“从前竟都不对。我真是蠢……只能靠这一场真正的别离,才入了剑门。”
他又回去翻看剑谱,越发领悟了展画屏所言“缠”字要诀,一拍大腿,低声道:“对啊!我单知道是以剑缠剑,实则是以心缠剑……这些剑招,或是分别在即恋恋不舍,或是分隔两地魂牵梦绕,是不放,是不甘,意境越是缠绵,剑意越该缠得圆转……我懂了,我懂了!”
他眼圈一热,抬头望向苍穹,秋日碧空如洗,天高云淡。
此后他更加勤练剑法,也终于明白内功越深,剑招威力越大。凌云山自有一套练气心法,唤做“行云心法”,弟子入门便由此扎稳根基,起初进境有快有慢,若习练有方,假以时日,其好处必然与日俱增,配合凌云剑法,更是相得益彰。紫袖常常偷懒,内力不强,当下便每日运功。
又过十余日,众人正在修补凌云阁破损,亦备好新柱石,不能让那魔教所刻大字就这般留在门上。正要撤换,忽然有人高叫道:“师父!师父!”飞身扑了上去。
众人忙回头看时,竟然是失踪的一位师伯,名唤成玉的,朝大门施施然而来,顿时群情激动,将他围个正着,眼含热泪,嘘寒问暖。你一句我一句,连珠炮般堵得成玉一个字都没能回答,只被众星捧月簇拥到了阁前。早有人通报了一圈,陆笑尘脚下生风,上来一把抱住道:“师兄!师父呢?”
成玉在同辈当中排行最长,一撮山羊胡子,向来持重,此刻从人群中挣出一条手臂,指着凌云阁,又指大伙身上热孝,怒道:“这是怎么回事?”陆笑尘的泪还没收,闻言亦说:“你是怎么回事?”成玉愤然甩开身边许多只手,环顾左右道:“我去山里闭关,不过月余,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众人纷纷发出“咦”的一声,陆笑尘便问:“你去哪里闭关?何时去的?”
成玉道:“初八走的,这才刚进九月罢?我在北边青云峰的山洞里,这怎么……”陆笑尘又与他说了几句,才知道他初八练功时忽有所感,傍晚便收拾些物品干粮,远走青云峰。青云峰已靠近凌云山境北界,山势陡峭,人迹罕至,因此成玉并不知道魔教上山,山上也不知道他早已离去。
当下便有人拉住身边同门悄悄道:“成师伯整天就知道琢磨凌云剑法,连徒弟都不管,平日都笑话他练的不是剑谱是’剑禅’,谁想竟因为参剑禅躲过一劫。”
身边那人也悄悄道:“若换别人,我再不信的。既是成师伯,他再过半年出关我也不觉古怪。”
原来成玉此人最是热衷钻研凌云剑谱,且以参悟为主,演练为辅;是以众人经常见他盘坐思索,六七次方能有一次起身执剑而舞。成玉平素便常因有所悟而进山闭关,既不热衷山上事务,也不关注徒弟进境。这下一进一出,云起峰上竟然风云变幻,自然大惊失色。
陆笑尘打发众人去做活,当下便将来龙去脉说与师兄,成玉得知掌门身死,业师失踪,宝物被夺,子弟散失,深深一叹道:“时运不济,妖魔横行。”闭目思索半晌,睁眼道,“凌云剑法当中,自有克制妖魔之法。你看’他山之石’这一招,力道从外至内,便是压制心魔,若让子弟勤练,自能不受魔道所惑;或是’泰山压顶’这一招,有一剑便是从这里,到这里……”边说边在身上比划。
陆笑尘静静听他说了一阵,点头道:“不扰师兄清修了,我找人给你收拾一间静室去。”
山中岁月流逝,风渐冷,夜渐长。过了展画屏百日,西楼见紫袖竟日发疯一般练武,虽也按时吃睡,逐渐也能偶尔有点笑模样,却逢七不忘烧纸,哀思不绝;怕是长久下去难免伤身,有意要他做些别的事,便说:“丧仪至此也就算完了,守孝也不必非在山上:师父向来厌烦这等琐事,看到你我耽在这里,必定不喜。你现在有甚么打算?”
紫袖倒说:“我想下山去看看。”
西楼颇为意外,便道:“我打算先回趟家乡。我父母虽已不在,却有几个族叔和姨母,此去探望一番,也顺便去双亲坟前祭扫。你若没想好要去哪里,不妨跟我回乡罢。”
此时陆笑尘俨然已是山上的主心骨,二人便与他和何少昆说好,周年忌日再回山上来,此间事务一概拜托他师徒料。何少昆已将妻女送至家乡安居,正忙着重整凌云阁。听他们说下山一趟,心知二人在山上呆不住,要去帮着找人和打探消息,定要额外多给些银两随身。师兄弟又寻相熟的师姐师妹照看明芳,便选个晴天,换上素袍,离了凌云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