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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第1页)

展画屏走在幽静的庭院,薄袍上绣着鹿鹤同春的图样。海风被重重院墙滤得轻了,却依然清冷。院中屋舍古雅,四季常青的树木笼成一片浓重阴暗的绿帷。展画屏就在这暗绿幕布中移动,道旁绿荫里踱出一只白孔雀,意态闲雅,从他身旁蹭过,又钻回绿叶丛。紫袖贪婪地打量着他的身影,许久不见,这身影刺得他眼睛生疼——毕竟比梦里真得多了。他想起那天夜里在山上逐渐冰冷的展画屏,人一旦失去生机不动了,就显得那样小;现在舒展开来,与记忆中那个人大不相同。

他忽然问道:“你是来报仇的么?他们不放你走,是不是?”展画屏始终沉默,没有回头。紫袖像踏在春天河面的冰凌上,每踏出一步,都有甚么逐渐裂开。他猜不透展画屏到底为甚么出现在这里,越发慌乱。心中的幸福感裂了。他强自镇定道:“魔教为甚么害凌云派?你知道双剑和剑谱的下落么?”展画屏停下脚步,忽然转身,朝他轻笑,竟带着些妖气。

紫袖咽了口唾沫道:“师门的仇,不能不报。我留下来帮你,好不好?”听着自己声音发虚,望着他的脸,又是心潮澎湃,激动地说:“师父……”

展画屏道:“你还管我叫师父?”紫袖道:“你永远都是我师父……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

花木簌簌而响,却是方才那淡绿衣衫的女郎跳了出来,站在展画屏身后。紫袖警惕道:“是不是她给你吃了甚么药?她将你的记忆改过了?”女郎瞧着紫袖,似是觉得滑稽,咯咯一笑,又朝展画屏恭敬地道:“教主,都等着了。”

……教主?紫袖愣住了,他看向展画屏,如同听见最好笑的笑话,难以置信地问:“她叫你教主?”

展画屏从容地笑了。紫袖霎时感到满庭院的清冷凝成一股浓浓凉意,渗进了骨头缝里。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另一个展画屏。他茫然地问:“为甚么……你,你……”

那女郎笑道:“听说他是凌云派的。那天应当也在罢?”紫袖站在濒临发疯的深渊之侧,颤抖着问道:“是你吗……是你吗?”他咬着牙问,“是你带魔教上了山?还是你进来这里才……才变成这番模样?”

展画屏笑得令人如沐春风,客气道:“方才不还叫我师父么?”

紫袖尖声道:“你甚么时候入了魔教的?”双唇颤抖一刻,又道,“太师父他们……没失踪,对罢?”

展画屏道:“你是来讲报仇的罢?怎么还不动手?”紫袖道:“太师父在哪里?”

展画屏还带着笑意,却说:“要报仇便趁现在,你有剑,我没剑。否则连你也一起杀了。”

湿冷的暮色下,展画屏整个人鬼气森森。紫袖愤怒着,又莫名害怕,他放声喊道:“太师父在哪里?!他是你师父啊!”

展画屏袍袖一动,霎时便离他近了,修长手指直取他前胸。紫袖长期练武的反应,比他的思绪更快——未等他想明白,手里长剑已然出鞘,朝展画屏削去。展画屏略一侧头,伸指在他剑刃一弹,常明剑登时偏了方向,从一边滑了过去。展画屏逼到他身前,另一只手五指箕张,直直罩向他的脑袋。紫袖在他掌风下呼吸一窒,挥掌拍在他前胸时,甚至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气息。

他一刹那有些晕眩,展画屏离他这样近。随后那只手裹住他的侧脸,不费吹灰之力,将他狠狠按在道旁山石上。

几根干树枝断了,紫袖背心撞得生疼,咳嗽起来。展画屏视他那一掌直如无物,手指滑过他的手掌,慢慢取下常明剑,倏地退回二尺之外,打量着剑却问道:“内功怎么回事?”

紫袖一呆,没想到自己已尽量掩盖了,单单这两下竟也能被他瞧出蹊跷,简直比被大师兄逼问还要糟糕——他身上早已没有一丝一毫凌云派的内力,展画屏曾经传他的内功早就归于天地了。他内心急速转过数个念头,最后指向一个最可怕的后果:如果他不认我这个徒弟怎么办?当下决定绝不可令他知道自己散功的事,便道:“我之前内功进展极慢,后来结识朱印大哥,说起西域佛门的一路内功,叫做三毒心法,是初探武学门径之人修习内力的好法门。我习练一阵,果然十分有效,比单练行云心法要强些,目前便这样使了。”

“三毒心法,”展画屏略一思索道,“和尚们练的那个?”紫袖见他知道,更不敢多撒一点谎,又怕他误解自己入了邪道,忙说:“正是,印哥说这门功法听着古怪,实际却是光明正法,只是不好练成。他没练过,是以我也只试试。若是你觉得不好,我便不练了。”言语间登时下了决心,若是展画屏不让他再练这门内功,他便从头再练行云心法罢了。

展画屏却道:“这倒不必。朱印自然不会教你练甚么邪术,这心法你既能习得,不妨修着。你生来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如今师百家法,练百家功,也不是坏事。”

紫袖见他不再追究内功的事,心里便宽了。听他比从前话多,竟奢望着兴许是他见了自己也有叙旧之意,不免幸福起来,方才的纠结又丢到脑后去了。“我知道的。”他说,“我下山来,才后知后觉不配自称是你的徒弟。我会好好练武。”

挨过许多打,他终于明白,想在江湖排得上号,是多么艰难。虽然照吴锦三所言,展画屏并未跻身顶尖高手之列,却也已是个遥不可及的位置。再次见到他,紫袖甚至忽然解了他为甚么不肯好生教自己。展画屏忽然说:“可了不得,年轻有为,出息了。”

紫袖曾听过他这样的口吻,是当着旁的门派长辈,夸人家的弟子。他垂头道:“我从前要是全然没练过,今日也能说是发愤图强,有了进境;可我本就是中人之资,有这一点点武艺傍身,甚么都说不上出色。但即便如此,即便……”

即便如此,我也会爱,会难过,会以一个小人物的模样,在江湖上默默生长。他将这句话咽回肚里,抬头道:“我误吃了你的丹药,必将再去寻一丸来给你。”

展画屏又客气一笑道:“那怎么受得起。”

紫袖胸腔发凉,如同见鬼,轻声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展画屏脸上带着一抹轻佻的耐心,说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这句话如同一道炸雷劈在紫袖耳畔,令他既惊且骇。展画屏又道:“跟着曹无穷出去罢。”绕到山石之后,自行去了。

紫袖当即便要追赶,那女郎方才安安静静,这时双手一拦,笑道:“教主有命,叫我带你出去呢。”紫袖回过神来,才知“曹无穷”便是她,仍忍不住踮脚张望,曹无穷却说:“教主不想同你说话,你追也没用。还不如以后再来。”紫袖愣道:“以后?我还能再来么?”曹无穷狡黠一笑:“你也忒笨了,若是不让你再来,又何必放你活着离开?”说罢便在前带路。

紫袖恍恍惚惚地跟着她,满心里还想着展画屏。到了一面墙下,曹无穷道:“我赶着回去,咱们不走大门了。”提着他一跃而起,伸手在墙上一按,竟轻轻松松越出高墙,才道:“走罢。”

紫袖像行尸走肉一般,沿着地上的路走出里许,咸腥味道渐浓,竟又看到了海水,岸边泊着一只小船。船夫见来了人,便起身解开缆绳,示意他上船。紫袖坐在船板上,才发觉浑身疼得要命,抱紧了怀里的棉袍。展画屏还活着,令他欣喜若狂;他还对自己笑,可这个肯笑的他,却离得更远。

人生无常,无常到令他惊悚。他的师父,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魔教教主。不,不是变,是回复了本来面目。紫袖几乎不能接受这件事——两年多前,展画屏亲自命人重创凌云派,他们共同的师门。他没有回答关于太师父的问题,却也等于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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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这句,大概都是从《了凡四训》化来的,原文为“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此义再生之身。”展画屏真的回归了。感谢各位等到现在(请大家打他。

感谢诸君包容!!!这篇的基调并不轻松,武侠题材也有很多打戏,我还喜欢搞一些长段落。

依然还能被朋友们收藏阅读,是我的福气。

感谢留言!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

那么(忽然变换语气),让我们欢快地殴打展画屏罢。

第56章看朱成碧(3)

那船夫划得甚快,摇摇摆摆穿过几条水道,便划进一片硕大的水面,岸上已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小船停在小码头,天已黑尽,紫袖下船在岸上胡乱睡了一宿,次日醒来时,便打定了主意,径奔池县而去。

他满腹心事走了半日,在市镇吃过饭,见店家摆着一笸箩新打好的面饼,便想买两个带上。正会账时,身后人来人往,有人蹭着他过去。紫袖怕遭了偷儿,回头看了一眼,却瞟见一条绣裙的裙角。他定晴一看,是个女子向店外匆匆走了,没瞧见面孔,只有一头波浪般的长发束在脑后,随着她的走姿轻轻摆动。

紫袖甚觉眼熟,看她走得颇急,像是在追人。回头瞧见笸箩里圆圆的饼,眼前蓦然浮现出一把撑开的伞,登时想起来:我见过她,在京城见过她!当时那几人在街上斗伞,那女子便在场,她是灵芝寨的人。她在追谁?

小二将包好的面饼递过来,又觑眼看他的剑道:“客官千万小心,听说最近不太安生,别赶天晚,趁早歇息。”

紫袖抄起饼塞进怀里。他刚从魔教出来,对江湖帮派的行动十分在意,此时心中越发生疑,沿着灵芝寨那女子前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午饭时间,街上人倒不多,紫袖遥遥望见有个人,背着一张琴。看清那人着一领道袍,走路一拐一拐,身边还带着两个道童,他登时心中警惕:那是中露山的任远村。再看灵芝寨的女子,身边不知何时也跟上了两三个打扮相似的同伙。他记得景行门的人称她“妖女”,又因为与任远村有过一面之缘,不禁担忧起来。

他又回想起乔木庄的事,难不成这两门同时出现,又跟魔教杀人有关?在魔教大营里头,心乱得很,竟忘了问展画屏。他一边想,一边敛声静气跟在灵芝寨数人后头,一路行去。那领头女郎并未发觉身后有人,跟着任远村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绕了路。紫袖略一思索,依然跟着她走。看她直行到一处院外,叫同伴守在一旁,自己纵身上墙,进了院去。

紫袖屏息沿着墙根向另一侧奔去。直到转过墙角,才紧贴墙壁,无声无息地攀上。他从墙头破瓦的缝里一瞧,里头是个废弃已久的园子,那女郎伸手在虚空中挥舞几下,犹如做甚么仪式一般,却又忽然停了,裙角在远处一闪,藏身于一块大石之后。紫袖只觉甚是诡异,刚要下地去,却见墙头又有人跳了进院,正是任远村,两个少年道童随后也攀进园中。

墙高风紧,倒盖住了他的呼吸声。任远村四处打量一番,在枯草中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看起来并未发现院里有人埋伏。两个道童神色轻松地四处走动,紫袖倒是浑身都绷紧了,正留意那女子藏身之处,却听“吱”地一声,不知甚么从墙根杂草里钻出来,似是暗器,飞向任远村。任远村一惊之下朝后便去,背心正对着那女子藏身的大石。两个道童听见声响惊呼道:“师父!”

紫袖只道不妙,当即叫道:“任道长当心!”说着纵身而入,任远村见机也快,向前一滑,那女子已从石后伸出手来,又一枚暗器挟着风声嗖嗖飞近。紫袖趁势抓住任远村手臂向后一撤,二人同时跃起,稳稳落在数丈之外,将两个道童护在身后。只没想到那暗器兀自仍朝二人飞来。紫袖知道任远村腿脚不便,挥起常明剑,便用剑鞘将那暗器一拨。那暗器竟如有生命一般,半空中折了个弯,又袭向他的面门。

紫袖大惊,又听“嗡嗡”声响,才知这暗器是一只甲虫。任远村惊道:“别动!”紫袖却已抬手一挥,触手硬如磐石,也不及细思,便将它甩了出去,“啪”一声,撞死在青砖上,一个铁灰色的虫壳,瞬息便黯淡下来,不知多少细小虫足,还多摆动了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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