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年腊月朔日,冬旦,雪兆丰年。
河郡一事终得落幕,皇帝下的新政令起了效,流逃的暴徒被一一捉拿关押,百姓之间开始传颂新帝的功德,群臣皆赞新帝不过刚上任,便已得民心,往后必将功德千载,青史难遇。
梁有今的日子与往日无差,总是从日头昏睡到悬月,他对重明开的助眠药产生了依赖性,屋子里也总点着安神香,少有精力去管外边的事,直到姜越明告诉他,梁成勋与他姨娘似乎打算收养一个孩子。
朝廷前左户官李延在前不久被查出贪污官禄,被御史府查明以后关押去了地牢,而其妻早死,又无其他亲属关系,唯膝下有一个尚不足三岁的孩儿,眼下变得孤苦无依。
李延与梁成勋曾经互为酒友,眼见着他步入无法挽回的地步,梁成勋悲伤无比,又不忍他孩儿沦为孤儿,于是想将其纳入家中做梁府的义女。
“是个女孩儿?”梁有今问道。
姜越明嗯一声。
梁有今还挺高兴,笑了笑,又喃喃道:“我想见见她。”刚说完这句,他又反应过来自己这满身药味,瘦得一身骨头硌人的模样可能会吓到孩子,他最后讷讷说:“……罢了,还是别见了吧。”
可当日晚膳过后,姜越明怀里抱着一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推门进入,梁有今愣愣地看着,直到姜越明抱着孩子站在他面前。
“她便是……”
“李兰熙,乳名唤作幼幼。”
幼幼似乎一点也不怕生,两双眼睛似葡萄似的好奇地落在梁有今身上转啊转,接着细若蚊蚋地喊了声梁哥哥。
梁有今笑,伸手将她抱进怀里,轻捏了捏她的鼻尖,“嗯,我是你哥哥。”
这般甚好,也算是了却了他的一个心愿。
把幼幼颠来倒去地逗了逗,见她敞开眉眼笑得开怀,梁有今眉目间也尽是笑意,转头对姜越明说,“幼幼长得真好看,姜老四,你以后若是生个孩子,应当也会这般好看。”
这话不知戳到了姜越明哪的痛处,他眸里的光像是被打散了一般,沉默不语地上前抱住梁有今,低头在他眉眼上落下一个颤抖的吻。
幼幼就被夹在二人中间,无辜地睁着眼睛不明所以。
幼幼尚小,梁有今怕她与自己呆久了会把病气过给她,所以自那一次见过后,就很少再见了,有时他姨娘和梁成勋过来探望,梁有今也会主动开口让下人带着幼幼去院子里玩。
幼幼喜欢小动物,对院子里时常窝在树底下打盹的扒皮既喜欢又害怕,梁有今有听府中的下人说过,扒皮一直是姜越明在喂,他还给扒皮修了毛剪了指甲,导致本来照顾扒皮的下人都无事可做。
梁有今眯眼噙笑,回忆起,“你第一回在军府见到扒皮,还不让我养在屋内呢。”
好多年前的事了,还有一回在姜府,为了寻扒皮他还与姜越明一起踩入了池塘里头,鞋袜都湿透了。
姜越明难得也笑了下,他隔着被褥在梁有今身边躺下,用额头抵着他的额角,温存地轻蹭了蹭。
他没再去过佛堂,而是转而专心致力于梁有今每顿的膳食,当他白日睡着时,姜越明便会泡在厨房里,研究着如何变换着口味让他喜欢,好每日能多食些,于是在短短一月内,他的厨艺突飞猛进。
可熬过了冬天,在初春来临之际,梁有今已经无法下床了,灼烧般的疼痛感日日夜夜折磨着他,即便不食,腹部有时也会胀起,甚至趴伏在床边,吐出一股股的酸水。
重明不忍见他被疼痛折磨得不成人形,于是日渐一日地加重帮他助眠、麻痹五感的药物,久而久之,梁有今已经嗅不出气味,尝不出味道了。
姜越明就守在他身边,一日比一日消沉,那双往日深邃而震慑人心的眼眸日渐空洞无神,重明见他出去淋雨时的一个背影,雨滴不大,他站在雨中却像是被生生压断了脊骨。
恭慎王来探望过几回,殷怀瑞本不愿相信梁有今已经重病不可医了,可直到走进屋里,梁有今的模样才狠狠冲击着他不得不信。
殷怀瑞觉得双腿有点发软,下一刻就是攥在心脏上的沉重,憋闷,他不知该如何发泄出这一股气,只能随手用力揪住旁边一名下人的衣领,大声愤怒质问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们到底是怎么照顾人的!?”
重明走过去,“王爷,冷静些。”
殷怀瑞重重地甩开下人,大口呼吸着,他要怎么冷静,上一回在皇宫见面时梁有今分明还好好的,他不过潜心埋在书房闭门读书几月,他便已经病入膏肓了?
床上突然传来一道低哑的嗓音,“殷怀瑞,你好吵。”
见梁有今睁眼,殷怀瑞立马扑到床边,“梁有今,是不是有人害你,欺负你了?你同我说,我必然要让那人生不如死。”
“成日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梁有今浑身乏力,小声地喃喃了句,“……没人害我,我是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