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英大惊:“你说什么?”
他问清酒店的地址,十分钟之后,就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梁倏亭身前。
几天不见,戴英看上去瘦了一圈,眼底挂着淡淡的青黑,嘴唇干燥泛白,明显是休息不足。他一见梁倏亭就上上下下将他看了一遍,心疼地问:“你连夜开车过来的?”
梁倏亭的情况或许不算“连夜”。他途中休息过,一抵达就睡了,因为醒来能见到戴英,他心情好,睡眠质量相当不错。反观戴英,倒像是接连熬了大夜的样子。
梁倏亭将戴英抱进怀里,抚摸他的后背,以拥抱来丈量。
戴英果真瘦了。
“我没事。”梁倏亭说,“可以的话,我想去医院看望叔叔。送什么礼物合适?我带了一些滋补品,但是不清楚叔叔是否用得上。”
戴英想了想,说:“我爸可能不肯收。”
梁倏亭本来以为他会拒绝,就像他一直以来拒绝了很多梁倏亭试图送给他的礼物。但是戴英脑袋一歪,却说:“我偷偷拿到他家里放着好了。他比我还要面子。你见了就知道了。”
说完,戴英自己先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借着拥抱传递给梁倏亭,令梁倏亭也忍不住露出笑意。
在戴英的建议下,梁倏亭没有拿出他专门带来的昂贵滋补品,只在医院外的水果店买了个接地气的果篮。
三人间的病房住满了病患。戴父在最靠里的那张床。另外两名病患都穿着病院服躺在床上,而戴父手上扎着留置针,却整整齐齐穿着羊毛衫和西装裤,和一名中年妇人一起坐在床边等待。他见到戴英和梁倏亭走进来,便立刻站起身,朝他们点了点头。
恰如戴英所说,他父亲确实比他更好面子。
戴英清了清嗓子,向双方介绍:“这是我爸和覃阿姨。”
“爸,覃阿姨,这位是梁倏亭。”
戴父乍看上去和戴英不像。戴英应该更像母亲。但是继续看下去又觉得父子俩的身形、轮廓和气质简直如出一辙,都是高高瘦瘦的,英气十足,不笑的时候有些难以接近,笑起来又阳光开朗,满眼真诚。
梁倏亭向戴父伸出手:“叔叔,覃阿姨。初次见面,我是梁倏亭。”
“哎,你好。”戴父握了握他的手,笑起来,面上的冷漠化开,露出一副和蔼近人的模样。握完手,把笑容一收,又恢复到严肃冷漠的状态。
“祝您早日康复。”梁倏亭递上果篮——虽然他绝不会看得上这样的礼物,这礼物也与他本人的气质格格不入,但覃阿姨乐呵呵地收了下来,戴父看起来也很满意。
“谢谢你啊,小梁。你也看见了,戴英他爸爸现在不太方便,不能好好招待你,过两天他出院,我们在家里摆饭,你来家里吃饭啊。这两天先让戴英带你在市里转转,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戴英都知道。”覃阿姨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戴父则在旁边不时地点一下头。
看上去,戴父是那种传统的寡言家长,孩子的教育和交流都交给夫人、以夫人为桥梁,要是覃阿姨不在,三个男人估计没什么话好聊。
以覃阿姨为主力的聊天开展得十分顺畅,可是没过多久,覃阿姨就站起身,遗憾地说:“我先回家买菜做饭,老戴,还是吃一荤一素一汤啊?”
戴父点头:“随便做点就行了。”
戴英也跟着站起来:“覃阿姨,我送你。”
覃阿姨拉住戴英的手让他坐下:“不用,小梁在这里,你陪着和你爸说说话。我坐公车回去。”
戴英看向梁倏亭,有些犹豫也有些为难。看来他接送覃阿姨是这些天来的惯例,但是梁倏亭来了,他也不好撇下梁倏亭。
梁倏亭看清形势,对戴英说:“没关系,你去送阿姨,我在这里陪叔叔聊一聊。”
戴英不放心。他扶着梁倏亭的肩,看向父亲:“爸,要不我今天先让他回去吧。”
戴父摇头:“没事,你去送你阿姨,我和小梁再聊两句。”
最终,戴英有些震惊地和覃阿姨离开了病房,他一步三回头,似乎觉得父亲做不出这样的事。
如梁倏亭所料,没了覃阿姨在中间说话,戴父长久地沉默了。他盯着果篮里的大棚草莓,像是想把草莓上的每一粒籽都研究明白。
梁倏亭打量起病房里属于戴家的这一隅,寻找可聊的话题。病床旁的行军床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主动向戴父搭话:“叔叔,这是戴英睡的吗?”
这张行军床有些年头了,中间向下凹陷,显出了一个人的轮廓。
戴父应道:“是他睡的。我住院办手续,夜里陪护,骑电瓶车接送我老婆给我送饭,都是他一个人搞定。”
指尖触碰到行军床的表面,粗糙且冰凉的质感带来一阵疼痛,顺着血流充斥梁倏亭的整个心脏。
梁倏亭一时没有接话,好在,戴父说完这句话后,竟神奇地打开了话匣子。
“他虽然腿有残缺,但是什么事都能做好。我本来想着他自己都要人照顾,我住院不是什么大病,干脆别告诉他。但他覃阿姨说,如果不告诉戴英,他以后知道了,可能会觉得我嫌弃他腿脚不方便,帮不上忙,他心里反而要难受。”
戴父重重叹一口气。“小梁,你别见怪。这是他性格里不好的一点,也是好的一点。而且他很孝顺,他想着他妈妈,我再婚他难受,但我孤零零一个人他也难受,我和你覃阿姨搭伙过日子,他支持我。他从小就懂得体谅长辈。”
戴父说的每个字,梁倏亭都能理解。戴英的倔强和坚韧,戴英对长辈发自内心的敬爱,梁倏亭一点一滴看得清清楚楚。
“我明白。”梁倏亭说,“他好在哪里,我都明白。”
戴父望着他,有些出神,突然问:“你刚刚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梁,梁倏亭。”梁倏亭的名字并不常见,怕不能准确传达,他将自己的名字打在手机备忘录里,递给戴父看。
戴父接过来,眯着眼睛默念了几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感叹道:“原来就是你啊。”
梁倏亭问:“您早就知道我?”
“嗯。”戴父掏了掏口袋——这是老烟枪的习惯,心里有事,下意识就去摸烟盒和火机。口袋里空荡无物,他的手抬起又放下。
“那时候……跟现在得有十年了吧。戴英在医院做康复治疗,我没怎么去陪过他。他残肢痛和幻肢痛很严重,医生说装假肢能帮助减缓痛苦,但我感觉没有用。有几次他痛得倒在地上哭,意识都不清醒,我才去了,听见他喊过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