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梁久久不语。
没有反应,徐运墨一时摸不清他的想法。那天夏天梁来家里拿东西,冷战多日,两人境况愈演愈糟,几句话结束,徐运墨气不过,什么也顾不上,做出一些失控行为。
他从来没有这样过,理智毫无用处,本能作祟,进入一种近乎渴求的状态——既然语言不管用,唯有让身体的吸引做出证明。
然而这不是合理的方式,放纵彼此沉溺于索取无法真正解决问题。
脑子从来这么乱过,所有思绪、决定飞速纠缠,无人能够理清。他试图抽丝剥茧,均以失败告终。
太复杂的题目,他不拿手,只明白自己仍对夏天梁拥有强烈感觉,即使分开也不得不承认,他还是会下意识关注、思考对方的事情。
从焦躁的吻中,他能感受到,自己不是一个人这么想。
明明都在乎,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有,这种无力感将徐运墨完全包裹。他抱着那对从垃圾袋里抢救下来的杯子坐了很久,马上就是新春,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不知会持续到几时,难道就这样一直拖下去,直到某天他们默认不再有任何关系?
他闭眼,直到手机亮起,徐藏锋给他发来照片。芝加哥还是白天,一家老小围在一块做蛋饺和肉圆,大概是为年夜饭准备。
配字:还好吗?年夜饭怎么说?去隔壁小饭店?
又一句:妈不敢找你,只好我来问。
照片里,于凤飞拿个小铁勺煎蛋卷皮。这是他妈在厨房极少数不会搞砸的东西,他看了一会,关掉,切到聊天框,点开语音通话。
片刻后,对方接起,惊喜问:墨墨吗?
徐运墨没回答,他先听见那边传来的声音,非常吵闹——徐藏锋在高喊不准逃,再是小女孩稚气的咯咯笑声,不断喊妈妈、妈妈。
于凤飞走了两步,似乎换个房间,背景终于安静下来,她迟迟听不到徐运墨的回复,犹豫问,是墨墨吗?还是按错了?
是我。他出声,沙哑得不成样子。发生了一点事情,我不知道该找谁。
于凤飞担心问怎么了。徐运墨也不解释,停顿两秒,回答:我和夏天梁吵架了。
那边没有详细追问。不需要,她是徐运墨的母亲,可以体会出这个从自己身体中孕育出的生命此刻正如寒风中摇曳的烛火,微弱,几近熄灭。
于凤飞放轻声音:你讲,我听着的。
接下去一番话几乎没有任何逻辑,徐运墨将这段时间的经历讲得颠三倒四,于凤飞没有一次打断。她听徐运墨用几近幼稚的形容词来解释他的困惑,执拗地说他不懂,也不明白,为什么很努力地去问,但一次次问下来,只换来对方越发严防死守的嘴巴拉链。他想进一步,再追一步,却持续感到两个人的距离被拉得越来越远。
——就像以前,无论怎么做,我都比不上哥,再用功再不甘心,都没用。我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也这么辛苦吗?看夏天梁难过,我也难过,他不肯和我说话的时候,暗暗问我是不是想分手的时候,我感觉心要没有了。可我没死,心还在那里跳,只是它跳一下,我就疼,想让它停,它却不听我的,还是在跳,跳了疼,疼了再跳。
他喃喃,来回重复,最后停下,问:妈,我是不是真的没有一点天分,所以才会什么都做不好。
电话那头的于凤飞早已泪流满面。她曾经以为徐运墨一辈子都不会与她分享这些,这枚泉眼如今不再干涸,如流水般横冲直撞的感情是他再一次打开自己的象征。于凤飞既为这份认知感动,又因徐运墨的消沉而难受,只好哑声说墨墨,不是你没有天赋,是爱不好,爱太难了。
她说,你看我,我也不会,才会把我们关系搞得那么糟糕。我知道你和小夏……其实,我一直偷偷找他打听你的事情。你不理我,我有时候摒不住,还会抓着他发牢骚,他每次都会安慰我,几次下来,我也习惯了,习惯拿他做桥,把问他当成关心你,一厢情愿觉得,我已经做得很好了。
所以墨墨,我们是不是只顾着想了太多自己?就和你现在一样,你痛的时候,小夏是不是也会痛,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担心的东西,他会不会一样也在担心?他会不会比你更害怕,更不知道如何处理?你有我,只要你一个电话,我一定赶回来帮你,可小夏是不是没有这样的人?
她又问:他是不是希望你能做这样的人?
这通大洋两端的对话进行了将近半小时,挂断前,于凤飞劝他不要急,她知道徐运墨的个性,只说好好考虑,但无论你做什么,都要讲清楚你是怎么想的,让他真真正正知道。
这一想就是整夜。等拉开窗帘,大年夜依旧冷得不行,不过外面出太阳了。徐运墨打开手掌,替夏天梁抹去胸口那枚钉环流下的血迹已经干透。
他握紧,决意出门。
一路疾行,到周奉春的工作室。大过年的,也只有真正的孤家寡人会留下开店,瞥见徐运墨进来,周奉春以为他不死心又来咨询,摆手做赶客状,说干什么,想来求复合锦囊?不好意思,这种东西我店里没卖的。
徐运墨没说话,环顾工作室墙壁上的照片,均是各式纹身设计与穿刺的效果图,有些他帮忙看过,当时问周奉春最多的问题是,不理解,无论图案或穿环,为什么这么多人热衷于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
朋友回答,为着好看、纪念,又或者释放情绪,各式理由都有,但归根究底,你与他们不是一路人,思维方式不同,做不出一类事,所以无需硬去理解。
视线停在最后一张手绘上,画的是一个卡通小人,四周以数字列出全身每处穿刺的疼痛等级。?1是挠痒痒,往后递增,到10,旁边是个灵魂抽离的表情,意指该程度的疼痛堪比失去意识。
徐运墨将夏天梁的穿刺与图上位置作对比,几乎都在红色警戒线以上,属于非常疼的范畴。于是他想,自己确实搞不懂夏天梁。
换作以前,这种理解不了的人事物,他不会多费心神,合不来拉倒,就当是人生中的过客不去烦忧。然而夏天梁不同,他无法将其视作同行一段路的某个搭子,说说笑笑完,可以无动于衷地互道再见。
那时候生病,有夏天梁陪着吊水,头晕目眩之余,握紧衣服下的那只手,徐运墨一时觉得再多不舒服也能捱过去。自己迷失在冰天雪地之中,冻死前终于找到一个火堆取暖,于是开始贪婪汲取热量,惬意得忘乎所以,不去细究这堆火从何而来,又如何燃烧,以及挨得太近是否会烧到自己。
他好像总会犯同个错误,每次只希望被包容,要求对方全盘接受自己身上所有的好与不好,始终在等另一个人率先做出这样的举动。
所以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自己?
徐运墨指着那张手绘图说,我打这个10级的。
哪个?周奉春以为自己听错,慢点,你再讲一遍?
我要打最痛的这个。
他点到的是传统工业耳桥,一次性打完,需要穿过一个洞后再穿第二个,痛感会在拉扯中层层叠加,非一般人能忍受,即便习惯穿刺的客人来打也会发出杀猪叫,更何况从未有过经验的新手。
周奉春问清他的用意,没有表扬,也没立即答应。良久后,他一反常态,严肃道:徐运墨,穿刺不是想当然,这种你以前不感兴趣的领域,现在要为某个人强行体验,日后闹崩了,你只会觉得今天做出决定的自己愚蠢。
他又说:耳洞那种玩玩的也就算了,打耳桥,痛感强、恢复慢,之后养起来更是一大堆麻烦。这不是你今天不想要了,摘掉,明天就可以复原的东西,会留下痕迹,反复提醒你它存在过。你千万不要一时冲动。
徐运墨反问:你对每个客人都会讲这么长一串废话?
……我好心提醒你。
不用,我想好了。
少来,打之前没吃过苦的人都这么说,最后隔个两三天,还不是哭着来找我拿掉。还有那些洗纹身的,纹的时候甜甜蜜蜜,洗的时候大骂前任不是东西,我看过的实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