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撑着桌沿挪回榻上,愈咳愈猛;待将捂嘴的丝帕撤下,赫然露出一片殷红。
王顺瞧见,当即跪下大哭:“大哥,即便你打死我我也要说,再这样下去,只怕你命都没了!”
成都于心不忍,收了严厉面孔,想去搀扶,奈何自己却无法站起,只得气喘吁吁,有心无力地安慰:“好兄弟,哥哥怎舍得打死你!要死,也是我们一起死在战场上,这样才是我的好兄弟!”
“大哥……”
“好兄弟!”
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五日后,炀帝带着满朝文武,如期启程——令成都意外的是,此行并非是要御驾亲征,而是去扬州看琼花!
说起这琼花,既神奇,又荒唐。传闻扬州城有一个名为“羊离现”的道观,一天晚上从空中落下个火球,随即天井中长出一株丈把高的异花。这花谁也未曾见过,顶端一朵五色鲜花如小船般大,有十八片大叶,六十四片小叶,香闻数里,一夜之间远近皆知。
偏偏炀帝近夜在宫中也梦到一花,与官府所奏神似;后又有草民王世充进献描摹画像,发现竟和梦中一般无二!炀帝以为吉兆,龙心大悦间立即下旨,尽快开凿一条连接南北的运河,他要泛舟去赏花。
“大哥重伤未愈,带病做保驾将军,竟是保那皇帝佬儿游玩!”临行前,王顺再次忍不住发牢骚。成都瞪他一眼,他只得忍了气,怏怏离开,只剩月儿独自一旁垂着脸,心事重重。
“没想到这么快又要分开。”成都故作轻松,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沉重。
“把马带走吧!我知道,它离不开你,你也不能没有它。”五斑驹听到这话,通人性地在她脸上蹭蹭,然后坚定地站在成都一旁。
成都心里感动,脸上却板着道:“都说好了,让它留下来陪你!就算哥哥——一点小小的补偿!”
“可有它保护你,我才放心!”月儿终于忍不住,再次落泪。
“你怎么又哭了!”成都万分怜惜地拭去她眼泪,信誓旦旦地道:“等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下次凯旋,我一定恳求父亲,向你提亲!”
月儿点着头,心里虽一阵甜蜜,眼角却忍不住又有泪不断淌下——只有她心里清楚,此刻的泪究竟是苦是甜!回到大兴城的当晚,趁成都进宫面圣时,老爷就找她谈过,叮嘱她不要总缠着自己儿子,不要痴心妄想。“他将来必定要娶公主的,宇文家世世代代,都要做皇亲国戚!”老爷的话言犹在耳,连日间屡屡在脑海中徘徊,早如刀般深深刻记在心上。
“哥哥,其实我真的很想嫁你,可是……”纵有万语千言,终究未敢吐出半字。心疼间抬手看那铁镯——上面的都都哥和自己,正阳光灿烂地笑着;小马站在中间,一脸的幸福。她深吸一口气,喃喃道:“我们三个,永远不分开!”她是给自己鼓气,也是向自己祝福——尽管这个美梦,实现的机会很渺茫!
一双大手上来,骤然将镯子握紧——还有自己那双纤细的小手!她感到颤抖中传递的炽热,那是一颗真挚的心,是经年感情堰塞胸中,激烈碰撞、摩擦产生的沸腾。哥哥是铁骨铮铮的硬汉,不善于表达,可从他的眼眸里,她一瞬间全读懂了!
两双目光如胶似漆,眨也不眨,交织着谁也不忍离开,仿佛已安然度过百年。无数次春华秋实,斗转星移,哪怕海枯石烂、地老天荒,都不能使这份感情,降低哪怕半分温度。她忽然觉得,此刻已经足够,今生亦已足够——自己已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五斑驹凑过来,把大脑袋挤到中间,轮番舔着两人的脸。俩小情侣这才注意,还有“第三者”旁观,不禁脸一红,不约而同地笑了。成都略带嗔怒道:“五斑驹,你又淘气。”
月儿挣开手,擦干泪痕催促道:“你快走吧,否则我又要跟你走了。”
成都一点头:“保重!”再不多说,独自转身大步离开。
月儿摆手冲哥哥告别,突然间,又想起什么,就急着追赶过去。成都听到脚步,回身猛地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片刻间天旋地转意乱情迷,两双臂膀不自觉缠绕成一团,两人炽热的唇紧紧粘合到一处……
“哥哥!”月儿将颈上的香囊解下——那是小时候他买给自己的心形香囊,红绸底面金丝绣花,中央绣着两朵洁白色并蒂莲花。她仔细地为他系到腰间,郑重叮嘱:“视之如我!”
成都点点头,抬腕示意:“视之如我!”
月儿摇一摇手腕上的铁镯,微笑着回应——这次,终于控制住了眼泪!她不想让他带着无尽牵挂走,更不要说有杯苦涩的酒,她只肯在他离开后独自啜饮:“你只是宇文家的养女,身份低微,不能给予他任何帮助,趁早死了心!”
渐渐地,远方的背影逐渐缩成一个黑点,最终消失在风里。五斑驹啾啾哀鸣,两只前蹄不停地蹈地,似在发泄忧思和焦虑。月儿紧紧搂着它脖颈,泪水湿濡马鬃……
哥哥离开后,生活又恢复成一潭死水。失去了欢声笑语,失去了各种逗趣和新奇,每天只是洒扫、做饭、洒扫、做饭,不比仆役们轻松半分。可再忙再累,丝毫未冲淡自己对哥哥的思念——那魁伟的身影,温柔的声音,还有他真挚的眼神,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充塞了她的每个白天与黑夜——煮饭的灶火里时常看见他,洒扫的台阶上时常看见他,洗衣的河水中时常看见他,就连睡前梳妆的镜子里,也能时常看见他!
“马儿啊,你说我是不是魔障了!”月儿时常和五斑驹诉苦。
这心中挂记得紧,手便不利索。前些日劈柴,不小心木屑崩了眼;今日缝织时,恍惚间又被扎破手。偌大的相府,不会有谁嘘寒问暖,更不会有谁会像哥哥那样,寒风里解下皮裘裹在自己身上,抢过扫把替她扫雪;伏暑时送来西瓜,挤开灶坑边满脸汗水的自己,替她看柴火。
“哎!最关心我的人远去了,我唯一的亲人走了!”月儿不禁轻叹道。
五斑驹间或几声嘶鸣,使她眼中骤然一亮。无论多么压抑难耐,无论多么烦闷枯燥,关键时刻只要它一两声吼,便是对她莫大的鼓励与支持。“我还有个好朋友,正在厩里聆听自己,关注自己!”想到这,她嘴角便翘起来,不禁端水时来了力气,扫地时亦有***!她常想,无论哥哥走多远,只要有五斑驹在,都不过天涯咫尺;只要她(它)俩在这儿,那个心爱的人,迟早都会回来……
“都都哥,月儿好想你!”
炀帝一行浩浩荡荡离开大兴城后,并未直接去扬州,而是先折奔太原,专门视察李渊所部。风传已久的“桃李子,得天下”谣言,再加上宇文化及一路挑唆,使炀帝再次萌出杀心。到了太原,李渊立即被拿住就要问斩,幸亏次子世民机智申辩,才侥幸解了绑绳,险逃被杀噩运。
李渊跪在殿上惊魂未定,哪知另一场风波接连又起——四子元霸听说爹爹被擒,竟闯上殿来,同天宝大将顶撞起来!一个傻愣桀骜,看好那“天下第一横勇无敌”金牌;另一个心事重重,欲敲打震慑李渊。在皇帝佬撺掇下,二人当廷比试力气,结果李元霸力惊四座!
波谲云诡的一天将过,天宝大将院内却更加忙碌——一间偏厦改成的临时制兵房里叮当作响,隐约透出熊熊火光。
“哎,白天那场比武你到底看见没?”守在门口的一个肥胖侍卫率先开口。
对面的侍卫瘦如竹竿,他机警地四下瞅瞅,压低声音道:“别提了,太吓人了,还是不提的好!”
“说说怕什么,这里就咱俩!赶明儿下了差,我请你喝酒!”
瘦竹竿将眼睛骨碌一转,略带微斥道:“又不是什么好事,你打听它干什么!”
“兄弟你放心,我哪听哪了,绝不往外说。”
瘦竹竿思忖片刻,勉强点点头,嗫嚅道:“说也奇怪,那小子瘦得皮包骨,竟然有那么大力量!”
“瘦得皮包骨?还能比你瘦?”胖侍卫问。
“咳,不仅比我瘦,而且面如病鬼,一副垂死模样;可就这么个货,倒真使天宝大将难堪了!”
“快说说,他如何做的?”胖侍卫瞪圆眼,立即来了兴致。
瘦竹竿比划道:“他先是伸出一条胳膊,叫将军去扳,说若扳得下,推得动,就承认他是无敌将军。”
“这还不容易,换做我,直接在上面荡秋千,准保他受不了!”他一拍自己凸如米袋的大肚囊,捂嘴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