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搁下毛笔,收拾好公文,起身洗漱:“那哪儿能啊,你不成亲了?”
“我……我不……我就一定要成亲吗?”宋君若着急地追上来,站在我旁边给我递绢帕。
我接过绢帕擦了擦脸,又转去梳妆台前抹香膏。宋君若像个跟屁虫一样又走了过来,继续问:“我就一定要成亲吗?我不能不成亲吗?”
凑的太近了。我伸出食指将他的脑袋推远,他想要抓住我的手却被我溜走。起身转进床榻,他还要跟上来,我指着他佯装恶狠狠的样子说道:“出去!我要睡觉了。”
宋君若瘪瘪嘴,乖顺地吹灭了烛台,在床帐外的地铺上躺下。秋风在窗外呼啸,窗棱打颤,像短兵相接,战况激烈。我们都没有讲话。庭院里的高树穿过层层帷幔在床帐上映出薄薄一层纸影,我望着它,松懈了连日来的紧张与压力,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意识在混沌中的流转,我的手被轻轻握住,宽大的手掌温热粗糙,细细地摩挲着我的手背。我转了个身,想将手抽回,却被一把抓住。
无法继续入睡,我睁开眼,只见宋君若一颗杂毛乱生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搁在床沿上,湿漉漉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我。我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困意缱绻地问:“怎麽了?”
“姐姐。”他轻轻地叫了声,眼中微光或明或暗,“我马上就要走了。”
他的声音低沉哀伤,连我也不自觉伤感起来。从临淮到楚国,从楚国到长安,这麽远的路丶这麽长的时间,我们都陪伴着彼此走过来。而今他要离开我独自涉险,去那穷山恶水之处,我又怎能不担心?
“你们一个个都去了那麽远的地方,这麽大的未央宫,独独留下我一个人。”
宋君若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他怕我不信,直接起身坐在床榻上,十分郑重,“你在这里,我哪儿都不去,我肯定回来!”
他的眉目锐利鲜朗,瞳仁干净澄澈,任谁都能将他眼底的情感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双手炽热有力,话语掷地有声。他看着我。
我欲抽手,宋君若非但不让,还朝我挪进一寸。
我低着头,不看他。
“姐姐,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怕吓着你。”他自嘲一笑,“真是,什麽东西能吓到你啊……在我心里,你是比我父亲更值得我去付出的人,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亲密的人。”
他的声音在颤抖,我仿佛听见了他的心脏在震颤,连手都抖了起来。
“我後母一心为弟弟谋取世子之位,因此不惜以自己性命为代价来毒杀我。是你,是你不顾一切地救了我,相信我。就连我的生身父亲都不相信我,只有你!”
父崩母薨,天子式微,我亦留不住宋君若。群臣进谏,说侯爵世子留在宫中不成体统,应当尽早还乡。宋君若不同意,我也不同意,我将他留在我的广明殿中,任谁来都不见。
可他的後母穆辞来了。穆辞本是临淮一处县令夫人,因术士算得天命,说她有富贵相,穆辞的母亲便让她与县令和离,转而将女儿引荐给了宋炎甫。穆辞貌美又善解人意,甚得宋炎甫的心,三年诞下两子,一跃成为长阳侯夫人。
人心总是贪婪有馀,穆辞占着临淮的一亩三分称大王,却也时刻惦记着在遥远长安的宋君若——只要宋君若在一日,她的孩子就不会是真正的世子,她也永远不是真正的长阳侯夫人。
她想杀了宋君若。
穆辞假借接人的名义来到未央宫,她慈眉善目,笑着同我寒暄,说要接宋君若回家。
宋君若真正的亲人来了,我没有理由再将他留下——他被接走了,住在长安的馆舍里,只要天一亮便啓程返回临淮。
穆辞的关心与热切让我越想越不对劲,深夜派彤管使前去馆舍查看,却见宋君若浑身赤红地躺在地上,痛苦地蠕动着身子,口涎四溢,无声嘶吼。他拍打着门,可长阳侯府的人却恍若未闻,仍旧平静地做着自己的事。
馆舍外备好了车马,掀开帘子,里面是一副早就已经备好的棺材——长安到临淮,山高水远,孩子在路上死了,有的是理由能够分辩。
彤管使将宋君若偷回宫中,再返回时,马车中的棺材已然消失不见。穆辞神色淡然,说孩子过了一晚上就不见了,未央宫宵禁落锁,若非陛下允准必定进不去,全程搜寻也找不见踪迹,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彼时的我正守在宋君若榻前喂他喝药,太医说若晚一步,他就要死了。我就要没有这个亲人了。
日夜不休,我守了他整整三日,终于在第四日清晨,宋君若睁开了眼睛。穆辞仍旧装模作样地等在馆舍里,说找不到孩子的踪迹誓不还。
实在是太好笑了。
我笑着写下懿旨,叫彤管使砸到她脸上,告诉她:世子不回去了,且等五年後加冠礼成,还需请长阳侯与临淮衆臣浩浩仪仗,隆重迎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