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蓝仲咳嗽两声,止住笑,回头冲门外喊:“别躲了,进来。”
身形颀长的男人侧过身子,抬高一只脚,迈过门槛时停了停,短暂犹豫后,鞋底方才如履薄冰似地贴稳地面。另一只脚紧随其后。他低着头,眉眼同时下垂,下颌也往内收,心里好像揣着沉甸甸的羞惭,舍不得露出整张脸。
冯润问他的姓名,他说自己姓庾,家里排行老大,没有名字,叫他“庾大”“小庾”“老庾”“庾氏”的都有;又问他的营生,回答说是造像师,也是监工,武州山灵岩寺的僧人和工匠雕凿佛像,便由他监督。冯润疑惑,既然远在平城,为何到了洛阳,他照实答:“陛下为太皇太后修寺祈福。佛寺就在洛阳城南,名为’报德寺‘。开阳门外皇家大道以东,国子学堂的石碑也要翻新。修寺和修碑,都由我来督工。”
“了不起。”
冯润以她惯用的嘲弄口吻“夸赞”一句,复又追问:“要为太皇太后祈福,她是出了什么事吗?”庾氏再答:“太皇太后无恙。陛下此举,只为祈求上苍护佑她康宁福寿,为她禳除隐忧。”
内心的窃喜一刹那荡然无存。冯润漠然地“哦”一声,打发慕容回、刘蓝仲两个闲人退下,召庾氏到枕边。两人宽衣解带,敞胸露怀。庾氏容貌清俊出众,穿衣时亭亭秀秀,待褪去衣衫,才见他身上的肉无比结实,块块分明。冯润与之颠倒,伏枕据床,支腰抬膝,浪潮一般的欢愉沦肌浃髓,直捣灵台。
欢合既毕,她仍然恋恋不舍,手指徘徊于庾氏胸腹间,玩味多时。
“我在洛阳这一年多,逛了不少地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国子学堂前的石碑,刻了《尚书》《周易》《公羊》《礼记》的文字。前人的话大多是蠢话,不值一提,但这当中有几句,我很喜欢。你知不知道是哪几句?”
庾氏摇头。惶恐在他心间的颤动和摇荡,一如方才他和冯润的颠簸翻覆。冯润不屑地笑笑,背出《易传》所云:“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止而悦,男下女,是以亨利贞,取女吉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庾氏懵懂,向她请教其意。冯润翻他个白眼:“你每日监督那些工匠刻碑,难道从不好奇那碑上的刻文讲了什么吗?”庾氏尴尬道:“他们和我都是粗人,对圣人的经典一窍不通,岂敢妄加揣测?”
冯润坐直身子,整理衣衫,难得严肃地说:“我的道理,和圣人的道理不一样。我以我心注解经典,说出去的话,比你的’妄加揣测‘更加大逆不道。你要听吗?”
哪敢不听呢?庾氏心想。可他的秀气里透着一股傻气,总是呆呆的。他茫然地望着冯润,不知所措。
“我还是先说圣人的道理吧。”冯润缓缓道,“圣人云,女子因柔顺而备受尊崇,男子因刚健而虚怀若谷,男女刚柔相济,一娶一嫁,生儿育女,安居乐业,天下和平。”
“怎么就从’男女‘说到了’和平‘?”庾氏越发糊涂。
冯润大笑:“对嘛!听不懂就对了,因为全是放屁!我来告诉你它说的究竟是什么——男女交合,女在上,男在下,如此一来,阴阳两气才能聚合为一体,男人和女人,都能抵达极乐之境。若天下男女皆有此鱼水之谐,则天地交感,万物化生,自然真情流露于外,一览无余,没有虚伪矫饰,没有隐晦遮掩,人间便不再有明面的杀伐,也不再有暗处的争斗,由此而万代和平。”
玄而又玄的道理,听得庾氏目瞪口呆。冯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透过笑出的泪花瞟庾氏几眼,见这傻子始终呆若木鸡,甚至不肯陪自己干笑两声,一时间颇觉无趣。她又因这无趣而想起平城后宫同样呆头呆脑的妹妹冯清,便立刻止笑,冰着一张脸,挥手示意庾氏滚去隔壁睡觉。
阿措要回平城一趟。冯润挽留她,问其缘故。她一边收拾行囊,一边絮絮地说,这一年之所以能留在洛阳陪伴女儿,无非是因为冯熙觉得她可有可无。宠爱轮流于新的几房妾室,家中诸事也都托付给贺兰氏管理。先前,冯家送了四个女儿进宫,如今两个已死,一个见弃,唯余傻乎乎的冯清守在昭阳殿,稍不听话,就可能断送自己的性命。后宫一旦没人,太后自然要找更多的女孩巩固冯氏的地位,他们兄妹两个商量着,打算把令华、令仪、季华也召进宫里,不论如何,凑齐四个人再说。
贺兰氏乃季华之母,而令华、令仪的母亲,也与贺兰氏交好。冯熙主意打定后,贺兰氏一下慌了神,急急传信请求阿措速归。
“你回去有什么用呢?”冯润不愿她离开,挽着她的胳膊,“当年我们那样反抗,他照样铁了心送走我和冯清,现在要你回去劝他,可别把自己又搭进柴房里。”
“不会的。他一直没再娶妻,差不多把我当成半个妻子。我也算熬到了这把年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起码的尊重和体面,他总要给我留足。退一步说,就算阻拦不成,我也该好好安抚贺兰氏。你小时候跟她出门玩耍,她没少关照你。”
冯润怅然若失,腹中滋味千回百转。慕容回收拾已毕,狼吞虎咽地吃下两碗泡过牛乳的细环饼细环饼,类似于今天的馓子……冯润惊讶地问:“慕容,你也要去平城?”她点点头:“你阿娘这回去得久,我想陪陪她。这边有刘蓝仲他们照顾你。平城的酒肆换了酿酒师,他新寻的营生正好在洛阳,以后不用两边跑,还更轻松些。”
所有的分离都是冯太后造成的。她的好哥哥冯熙,或是她的提线木偶,或是她的同谋。明明都是为了企图和私欲,却要粉饰成智慧和雄心。冯润积怨已久,愤恨难平,邪火从心尖一直烧到喉头。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怒极发泄:“都走了,你们全都走了,就因为那个老妖婆作怪!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为什么我们的人生要受他们摆布?”
阿措的手颤巍巍地停住,眼眶被泪水沾湿。慕容回看向冯润,淡定发问:“受他们摆布?你说的’他们‘是谁?”
“明知故问!”
“你如果说不清楚,就没法儿和他们争辩,也就什么都争取不到。”
“好,我说清楚——是太后,是冯熙,是所有那些无关紧要的’别人‘。就是这些莫名其妙的’别人‘,干预我们的一生,剥夺我们的一切,要我们为他们活、为他们死。阿娘嫁给冯熙,我们嫁给皇帝,哪一桩是由自己作主?他们压在我们头上,偏偏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还把我们的人生搅得一团乱。我们没有主心骨,没有回旋的余地,连心也是空的,是被他们一点一点掏空的——我们算什么?算什么!”
阿措背过脸去,紧咬牙关,忍下更多的眼泪。慕容回叠起小袖袄,扔开绛碧纱纹双裙,帮阿措继续收拾。冯润一个箭步冲上前,拍打慕容回的手臂,又紧紧按住她的肩膀,逼她与自己对视,吊高嗓子反复问:“我说错了吗?说错了吗?”
“你没错,是世道的错。可惜,我们只能止步于此。???”
“止步?”冯润冷笑,“那怎么行?他们不给我活路,我就自己闯出一条路。”
“所以,我给你找来了庾氏。如果你需要的话,还可以找更多的人。”
慕容回露出一丝浅笑,笑容的弧度正像猫儿打哈欠时嘴角上扬的曲线。
冯润冷静下来,激动的表情无影无踪。她平和道:“多谢你的美意。不过,跟男人睡觉算不得什么好’活路‘,否则,天底下活得最滋润的应该是***。”
“不错,当然有别的活路。女人能活得像你姑母那样,便是最好的出路。”
“你明知道我活不成那样。”冯润瞪她一眼。
“那就认命。”
慕容回麻利地系紧包袱,催阿措出门上车。阿措抱紧冯润,像冯润刚来瑶光寺那会儿见到她一般,纵情恣意地大哭,只觉得头昏脑涨、天地俱黑。冯润感到她的心跳越过衣裳和肌肤的阻隔,传进自己的胸腔,与自己的心跳交叠,强烈共振,如雷贯耳。
母女的脸彼此贴近,汹涌的泪水覆盖将干未干的泪痕,脸上久久地滞留着破碎的湿润。纷纭的念头在阿措脑中翻江倒海,大约是慕容回从前所言,说她身为巫医,即使谈不上洞悉天道,也可以说深谙人性、练达人情,依她所见,人至少分十种,其中两种最是光彩夺目、活色生香:一种擅长审时度势、权衡利弊,满脑子整天盘算的,是如何分清敌我、排除异己;另一种则不用头脑思考,只是随心所欲,随性而活,活得自由自在、无法无天、潇洒轰烈。两种人皆比寻常人敢作敢为,且越挫越勇。
阿措当然明白她说的分别是谁。
“第一种人的运气总不会差。上天眷顾他们,他们可以踩在我们头上。他们无法无天,不用受到任何惩罚。第二种人就不同了,他们要是’无法无天‘,代价一定万分沉重。”阿措当时感慨。
“倒也不必杞人忧天。所谓’时来运转‘’乐极生悲‘,上天不会永远眷顾某一个人。你要是实在看不下去,也可以与天对话,求它降下天谴。”
“与天对话?”
“巫蛊啊、诅咒啊之类的。那些话啊,上天听惯了,都能听懂。”
慕容回总是这样,语气波澜不惊,说话骇人听闻。她看着阿措惊恐万状的样子,饶有兴味地笑道:“我说的两种人,都没什么仁心和道德;而上天同他们一样’不仁‘,永远无情无义、不偏不倚。上天听见第二种人的祈祷声,又看见第一种人活得太得意、太嚣张,迟早会让第一种人登高跌重、闹出笑话,甚至酿成惨祸。”
阿措浑身一激灵,思绪飘回现实。
母女涕零如雨,终有一别。之后,冯润一病不起。刘蓝仲给她寻来了一名医士,人称“高菩萨”,朗目疏眉,身材健硕,与庾氏相比,别有一番韵味。高菩萨医术奇佳,照料入微,冯润的身体一天天好转,情人的数量也日益增多,或阔面重颐、器宇轩昂,或明珠冠玉、风神秀异。她知道冯太后私养入幕之宾,李弈、王睿、李冲、刘缵皆在其列,她也不甘落后,一天之中,至少找四个情人轮番侍巾栉、执箕帚,趋奉服侍,日以继夜。风言风语从瑶光寺最偏僻的厢房四散开来,一如相似的流言从太后的帷帐间传出,忽而上蹿下跳,忽而蹑手蹑脚,忽而无声无息,掠影似地行经闲人的耳畔。
不速之客恰在此时登门。某天,神秘人压低帷帽,左顾右盼,敲响冯润的房门。冯润以为哪个情人不知趣,临时火急火燎地骚扰她,开门正要打骂,却见一个男子慌忙脱帽行礼,听闻音色,更觉熟悉。冯润眯了眯眼睛,叫那男子抬头,待看清他的脸,险些吓出一身冷汗。
小说《幽花醉后》第5章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