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润心头一紧。她牢牢握住弩臂,扳动弩机,向稍大的羊连发数箭。羊瞬间僵住,箭像密草似地分布全身,血从伤口处慢慢渗渍、急急涌出。不多时,它便重重地倒下,如同奇形怪状的霹雳从天而降,坠地颠仆。稍小的羊若无其事地走开,往食草大军的缝隙一钻,如盐入水,溶进草上之云。
“哎呀,你在干什么呀!”
冯湛跑马一圈,回到原地,刚好撞上她射杀公羊的一幕。她立即下马,冲上前来,一把夺过弩,发急嗔怪。
“我在救它呀!那只羊欺负它,我把坏羊射死了。”冯润侃侃道。
冯湛脸红:“什么’欺负‘?那是公羊和母羊配对。亏你天天看书,什么都不懂!”
“书上又没说这个嘛。再说了,’配对‘又如何?有什么了不起的?”
“公羊母羊配了对,才能生下小羊啊!”冯湛气不打一处来,“你没看那只母羊也很享受吗?”
“看不出来。”冯润边说边摇头,“我只看出公羊死了,它也不伤心;潇潇洒洒地回归羊群,也没被它的’羊同伴‘刁难。”
“算了,我懒得跟你说。”冯湛不知她是假装不懂,还是知错也不愿认错,总之,她理直气壮的样子着实令人恼怒。她拔腿欲走,走前撂下一句:“反正阿耶的帐子就在附近。我去告诉他,让他来教训你。”
“威胁我?”冯润来了劲,蹙紧眉头,放开嗓门,发出一连串笑骂,“好啊!你爱告尽管去告,谁怕你啊?我也会告。我就跟阿耶说,姐姐很了不起,什么都懂,懂羊儿怎么配对、牛马怎么配对,还懂人怎么配对。姐姐见多识广,不仅在书上看过,还目睹过他们是怎么干的,说不定啊,还亲自跟哪个情郎偷偷试过呢!”
冯湛嚎啕大哭,捂着脸跑远了。冯诞、冯修从羌人帐中出来,错过了这场口角,见冯湛狼狈不堪、冯润眉飞色舞,又见死羊染血而卧,当即交换眼神,肩并着肩,默契地走进冯熙的大帐。他们只说冯润欺负了姐姐,还莫名杀死了一头羊。冯熙原本正搂着女人和朋友谈笑风生,听两人说得越多,脸越往下沉,默然半晌。冯修追问:“父亲要如何处置?要不要我把那头死羊拽来,估个价,也好赔给叔伯们。”
“不用了、不用了。”冯熙的朋友笑道,“小孩子嘛,哪儿有不调皮的?区区一头羊,就当是我送你们的好了。”
“把常氏给我叫来。”冯熙向他怀里的女人发号施令。女人应诺,款步退出,走进另一处帐子,挤出温柔和顺的笑,向阿措说清来龙去脉。阿措打量她几眼,冷笑道:“哦,是他的新欢啊!挺漂亮的。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我是苻家的女儿。”
阿措懒懒地起身,随苻氏来到冯熙帐中。他的朋友识趣地告辞。冯熙又屏退两个儿子,只留下两个女人,眈眈虎视阿措,一声不吭。缄默比雷霆之怒更加可怕,苻氏的鸡皮疙瘩遍身起、遍身落。与她无关,她也不可以轻举妄动,自始至终,她只能盯住鞋面,不敢瞥阿措一眼,更不敢与冯熙对视。
“主父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阿措实在煎熬。春雨飘落,润湿布帛,浇得人心躁动。她壮起胆子,忍不住率先开口。
“自己说,你给我养了个什么姑娘?”
“能干的姑娘,好姑娘!”阿措难掩得意,“没人教她用弩,她自己就会了。听主母说,这叫’天赋异禀‘’无师自通‘……”
冯熙抄起一个酒碗,猛摔下去,砸中阿措的额角。阿措忍泪扶额,被迫中断了她的骄傲。冯熙怒喝:“欺负自己的姐姐,这也叫’无师自通‘吗?”
阿措怨愤难抑,带着哭腔,极力为女儿辩白:“谁知道当时情形如何?大公子他们再怎么说,都只是一面之词,万一他们冤枉润儿呢?”
最终还是由博陵公主出面遏止事态。她笑劝冯熙:“无非是姑娘之间吵嘴,那点儿小纷争,就跟草原上的云一样,没一会儿就散了。至于那头羊嘛,从我那儿出账,我替她赔。”
阿措受了这莫大的恩惠,对公主越发感恩戴德,协助她管理家事,更是愈加用心。她跟女儿软磨硬泡一阵,让女儿先给冯湛赔礼道歉。冯润哼哼唧唧地答应,照她说的做了,两姐妹勉强算是重归于好。
自此之后,冯润对两件事格外留心:一是“钱”,二是“配对”。因为茫然无知的过失,钱从自家流出去,白白损了自己、肥了别人,太亏了,确实应该吸取教训,想法设法再把钱弄回来。清白人家,不能偷,也不能抢,要靠力气、机缘和智谋挣钱。“配对”嘛,更复杂了,禽兽生灵不同,各有各的配法;不光要从书里看,还要实际观察。回程时,她看见蜘蛛爬进牛车,在角落里吐丝织网,抱成毛茸茸的小团。配毕,母蜘蛛开始一口一口地蚕食公蜘蛛。真好!满足繁衍欲,满足食欲,直到把对方吞食得不剩零星。她拍手称快,大呼有趣,声音高到惊醒昏昏欲睡的阿措。
到了四月,跟冯熙一行人来到平城的苻氏频频干呕。阿措愁眉苦脸,私下里哀哀地说:“巴掌大的冯府又要添丁了。”冯润讨厌苻氏,讨厌她日渐鼓胀的肚子,讨厌她明明怀了孕,还非要勾引阿耶往她房里钻,冷落了阿娘。
眼不见,心不烦。闲暇时,冯润干脆撵着贺兰氏的步子,出冯府,入市井。贺兰氏去佛寺祈福、求子;她则拐到巷口酒肆庖屋,抱臂倚门,闲闲而立。视线越过忙碌的帮工,准准落到酿酒师刘蓝仲身上,目不转睛。
“光看可是学不会的。”刘蓝仲对她微笑,招了招手,“来,过来一起做。”
“不来。”冯润撇撇嘴,“制曲太麻烦了,什么三斛麦曲、神曲、卧曲……关于酒曲和酒的描述,参考《齐民要术》。你手把手地教,我也记不住。我还是去挤奶吧。”
她穿过乱纷纷的人群,径直往后院走。母羊见是熟客,“咩”地长叫一声,偏过头来,亲吻似地朝她掌心轻轻点着。她摸摸羊头,以示安抚,然后绕到羊儿身后,一手握住羊的后蹄,一手拖来小陶盆,放置在羊乳下,唱起歌谣:“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先用鲜卑语唱,又用汉语唱一遍。母羊似乎被她唤起乡情,眼中哀伤流转,浮现悠远之意。渐渐地,羊奶汹涌如流泉,一层一层,一圈一圈,将陶盆内覆满摇漾的雪霜。她心满意足,兴高采烈,端盆临走之前,特意蹦到羊儿身侧,俯身亲了亲它的耳朵。
羊奶在釜中欢腾。刘蓝仲估好时间,将酒曲投入暖融融的奶中,抽薪熄火。酒曲呈方饼状,两成是蒸熟的谷子,余下一成是生谷子,分别磨成细粉后,才混合成酿造羊奶酒的曲蘖。剩余的酒曲放进糯米粥,调和均匀,以水浸泡于瓮,封住瓮口。等到天明鸡叫,糯米酒与羊奶酒相混,馥郁酒香扑鼻而来,醉意直抵膏肓。刘蓝仲最初给它取名“羊哺鸡鸣酒”,后嫌名字太长,改称“云醁”。
“好了,大功告成。要是明天有空,你就来尝我的’云醁‘吧!”刘蓝仲摸了摸冯润的脑袋,旷朗一笑。
冯润耸肩缩颈,疑惑道:“尝什么尝?我要的是别的。”她照例后退一步,冲刘蓝仲摊开手,示意要工钱。刘蓝仲笑道:“放心吧,我哪回少了你的钱?你现在长大了,酒是额外的附赠。”
“长大?我才六岁,六岁就大了吗?”
“反正不小了。尝一口酒而已,无妨。”
冯润心旌微动。第二天清早,她蹑手蹑脚出了门,溜进酒肆庖屋,开釜复开瓮,混融两酒,浅抿尝鲜。恍惚间,她仿佛望见碧苍苍、青郁郁的平川上,蒸腾起似白非白、似晶莹却不透明的雨丝风片,夹杂云似的轻絮、炊烟似的灰雾,浮浮沉沉,飘忽不定。耳畔,朦胧响起刘蓝仲带笑的嗓音:“’云醁‘的威力还不够呢。总有一天,我会酿出’鹤觞‘鹤觞酒,即骑驴酒,南北朝时河东人刘白堕所酿,详见《洛阳伽蓝记》。,叫那天上的仙人同凡夫俗子一样,烂醉如泥,倒卧人间……”
最后一次去酒肆那天,恰巧赶上苻氏的孩子出生。冯润赚够了钱,数额正与博陵公主赔偿公羊的钱数相抵。公主接过钱袋时瞪大了眼睛,万万不信这孩子居然懂事起来,主动帮她填上了钱窟窿。冯润有些难为情,红着脸,忸怩地笑:“没偷没抢,真是靠我的双手双脚、清清白白挣来的。求母亲领我的情,快快收下吧!”
公主感动落泪。泪跌落地面、绽放水花的一刹那,苻氏的女儿惊啼声起,正如冯润降生时的啼哭那般震耳欲聋。
小说《幽花醉后》第2章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