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把那个男人的形象和爸爸这个字眼联系在一起,也知道有个地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藏着自己的父亲。
男人在寒暑期去南美洲出差进修,长时间的分离让他记不清父亲的模样了。
时夫人牵着时敬之後退几步,让年幼的儿子离车道更远一些,她柔柔笑着解释:“兜兜还不会说太多话,南就是南美洲的意思。”
“小兜兜啊,你真聪明,你真听话。”是认识的长辈。时敬之擡起头,有些急切地冲那人嚷着:“na!na!”
那个大人似乎笑了,她或是他,那个人朗声笑着:“哎哟兜兜!你可真有意思!哈哈小兜兜!”那个声音从头顶砸落:“兜兜真聪明呀。”
他仍然执着地伸着粗短而胖软的手指,指向一个方向:“啊!啊!爸爸!”
那些梦境模糊不清,他恍惚想着,在他八个月大的时候,时夫人还在准备一场支教。她的肚子已经很大很大了,身材走样,步履蹒跚。她还是很年轻的,还没有去挥霍岁月,就已经是一位母亲了。时夫人把当时的自己比喻为健壮的动物,她说自己像牛,也像鹿,莽撞无知,摸爬滚打。时敬之胆战心惊地问:“妈妈,我在你的肚子里,没有闹你吗?”
时夫人说:“你在里面转圈!”她说:“脚很胖很肿,我的肚子太大了,我坐不下,就把被子和抱枕搬到地毯上,倚在里头看书。”
一个人的成长可以被分为无数个阶段,被冠以不同的名字,可是总有那样一个词语缺席,没有人知道丶也没有人提起,当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身体里孕育了一个新生命的时候——她的身材变形丶她负担变重丶她的生活面临剧变与不便丶她的心理会沉入低潮期,她会羞愧和郁郁寡欢,然而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即便所有人都告诉她,你很好,她依然不会感到开心,她的情绪和激素都干扰到她的生活——而这像是她一个人的战争,没有人知道,这个阶段到底叫做什麽。
时父不知道,时夫人也不知道,只有很远很远的未来,他们开始了解,这也许可以叫做孕乳期,就像婴儿期和青春期一样,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人会发生一些变化,生活需要被调整,而人类要迎接新挑战。
但是当时他们的确不曾了解,在梦里,时敬之看到了时夫人喜忧参半的脸,她说,“我曾经那样期待我的孩子,我什麽也不想,结婚以後就只是想,有个小孩多好玩啊,你爸爸又那麽闷,我就想要个小孩子。没多久我就有了你,可是你总是哭,一直哭,我睡不着,头很痛,有一瞬间我在想——”她望过来,目光慈悲而哀愁,最後剩下死水般的平静,当那水里再起了波,是她张口时,肌肉引起的震动:“你刚出生一个月大的时候,你爸爸不在,没有人帮我,我整个人快崩溃了,你在哭,吵死了。我都想,要个孩子干什麽,还不如摔死算了。”
那是时父和时母人生里最艰难的一个阶段,他们参加电子扫盲计划,为了科普教育进了交通不便的山区,很多时刻他们需要两个人彼此支撑。
她说,唉,当时看你哭,我也不知道怎麽了,只有一个念头,真是讨债的祖宗。
他不知道她究竟怎样看待那个孩子。
时敬之紧皱着眉头,仿佛被魇住了,闭紧眼睛眼珠颤抖,冷峻秀气的脸上神色浓重。
接下来他看到了火,还听到了呵斥声,郑泊豪母亲来家里拜访。
时夫人平板的声音响起来了,她似乎终于感到後怕了,手足无措而心有馀悸地说着什麽。郑夫人在发火,她的声音高了又瞬间压低,仿佛怕把孩子吓哭,时敬之感到托住自己的手臂抱得非常紧……
没有人帮你看孩子,你来找我啊!
对面回答了什麽,时敬之已经记不清了。他在女人的怀里攥紧拳头,懵懂无知地啃着手指头。
这个午後日光倾城,厨房昏暗狭窄,他看到了白色的防盗窗,窗後有一株蒲公英在飞,它逆着风,摇摇晃晃,要落不落,时敬之仰头看它,伸手去碰,那手背上鼓着肉包,笨拙而滑稽,它飞走了,他感觉它那样遥远。
再後来她把时敬之塞进床里,周围围着柔软的被子,她会开着卧室的门,时不时从竈台前的位置回身看他。时敬之坐不稳,但他很安静,一点也不哭,只要女人一个眼神看过来,他就闭紧嘴巴,时夫人塞给他一堆废旧报纸和破作业纸,他安安静静地坐在纸堆里,低头吃啦吃啦地撕纸玩。
吃啦,吃啦,吃啦啦,吃——啦,时夫人听着频率,手下动作不停,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撕纸声都是那样寂寞而清晰。
又或者有些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开口,手指啪地按压在某个字上,嘴里咿咿呀呀说着什麽,他叫爸爸,也叫小蚁蚂,山里有蚂蚁,他说颠倒话,小蚁蚂,小蚁蚂,可他又很怕,说妈妈,更更,他想说虫虫,可他不会。他瑟缩着後退,忍哭忍了几次没忍住,白着小脸指向墙角,有更更!妈妈!妈妈!妈妈!更更!
不知道时夫人听见没有,那只飞虫越来越近,时敬之无处可退。
他终于哇地一声哭了。
回忆是歌剧里的幽灵,从舞台上空的墙壁上飘下,又在长廊与暗室内游荡,它肆无忌惮,唱着歌,它说,你看,天花板上的灯那样亮。时敬之无声地喃喃自语,梦中女人的嗓音拔高,歌声响起时满场掌声雷动,它响起时在向每个人宣战,你到底发不发疯!光线骤暗,舞台悚寂,伴随着高亢的歌剧声,耀眼的教堂哗啦坍塌。
他看到舞台中央有个人仰着头迎向光,像只无根的蒲公英,被光华融化,被直直砸中。
那个身影消失了,地上徒留一件破布。
他们叫他,卡西莫多,愚者之王,丑八怪。
从梦里苏醒的时候,时敬之听到有人在低声唤他的名字,那是个少年人的声音,对方尽量字正腔圆地叫他,兜兜。
他停了三秒,又唤,兜兜。
时敬之张开了眼睛。
他撑胳膊起身坐直,揉揉眼睛,屋内黑暗,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时敬之仿佛没睡醒,他捧着桌边的杯子喝了口水,张开口,低哑的声音确认着,闻命?
那声音有些肿。时敬之又喝了一口冰水,深吸了口气。
没有回答。
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那是唱片机里传来的声音。
一个沙哑的在叫,兜兜。
时敬之站起身,轻轻把窗帘拉开一条缝,橘黄色灼热的光线透进来。他把窗帘拉开,又把百叶窗拉高,潮湿的海风吹进来,像是汽笛。时敬之走到唱片机旁,将它关闭。
做完这一切他又走回来,往沙发床里坐了坐,和唱片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喝水润着嗓子,轻声开口念,兜兜。
兜兜。
那声音竟然和唱片中的嗓音无比相似,然後他轻轻笑了起来。
他记得薇薇安刚才欲言又止,问他说:“Arthur,你记得T。S。艾略特的《荒原》吗?”
时敬之记得自己点点头,这种东西是文学课的必备。
“你讲话就像荒原给我的感觉。”薇薇安用一种很抽象的描述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就是…你知道吗?碎片,特别像碎片,就像你跟我看剧,你会记住所有的台词,表达,演员的表情,像拉片子一样把所有人的举动甚至周围所有的细节记住,这些细节填充在你的一举一动之中,你那麽专注又认真,仿佛把所有的细节刻进了骨头里。你不会…不…你不觉得很累吗?”
“因为我不会记住这麽多,我只有在做实验的时候才会无比专注地去记住一些details,但是他们不是全部,你懂吗?只有重要的事我才会记住,其他的无关紧要呃呃细枝末节我全部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