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稚生压下嗓子的干涩,拈灭手上的烟卷,认认真真地回道:“我在。”
他多希望此刻他们没有一个在海面,一个在海底。多希望他们没有在执行任务,有大把时间在一起。多希望很多年前那个雨夜,他没有让意气的少年愣在他面前。可倘若不是因为这个任务很可能是最後一次机会,阿治还会原谅他吗?
答案其实很简单,但他不敢想。
“……後院的樱花树下,我立了两座坟。一座是源稚女的,一座是早见贤治的。如果我死了,把我放在神社的正装埋进去吧。”
“……好。”
之後三人依次出舱却被困深海。
饶是早见贤治也不由得有些尴尬,到头来三位学长还得靠学弟搬救兵救他们。他帮着楚子航把凯撒拖回舱里,随即联系须弥座。可很快海底火山的喷发就打断了他的通话。金红色的岩浆喷涌而出,像大地伤痕流出的血液。恐惧的尸守群飞速逃散,如同一群被狩猎者入侵的羊群。
楚子航跌跌撞撞地扑进驾驶室,把自己牢牢地捆在座椅上,“来不及了,我们必须马上到达安全距离以外!”
没等路明非继续傻眼,早见和楚子航对视一眼敲定好方案,控制住方向舵和稳定翼,两双炽热的黄金瞳骤然燃烧起来,将深潜器内壁映成金色。
黑色火焰的漩涡出现在迪里雅斯特号下方,将周围的海水汽化,白色蒸汽流在深海中咆哮,和火焰缠绕在一起盘旋,深潜器骤然上升。
时间零的增幅下,他们迅速掠过了之前慌忙逃窜的尸守群,尸守缓慢滑稽的动作像在演一部可笑的默片。喷发的海底火山在变慢的时间中失去了危险性,只想让人驻足欣赏炽热岩浆吞噬古城的壮观。
成千上万的铃铛摇晃滚动,如鸽悲鸣。它们悲伤的声音直直灌入早见贤治的耳中,诉说着哀戚不舍,近在耳畔。早见扭头望向海沟深处,明亮的岩浆河不复存在,眼前突兀地升起了一座通天的青铜塔,密密麻麻用龙文雕刻着罪人的罪行。白发男人满身伤痕地被锁在上面,四肢皆被利剑刺穿,鲜血如长练流过塔身,身上还残留着凝结的冰晶。男人擡起头,朝早见笑了笑,声音曼妙如歌。
“你要离开我吗,道格?”
在核动力舱世界毁灭般的爆炸声中,早见默默朝他竖了个中指。
青铜柱的影像很快随着高天原一起没入海中。但早见并没有挪开视线,反而皱起了眉。因为成千上万的黑影从爆炸的海底迅速上浮,形成了一个黑色的漩涡。漩涡中心,一个巨大的身影缓缓出现。
伴随着迪里雅斯特号外壳破碎的声音,早见贤治缓缓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尸守群渐渐将他们包围,早见摘掉耳返扔在地上,估摸了一下敌人的实力,长刀出鞘。
他的目光与那条庞然大物巨烛般的瞳孔相触,燃烧的金色火焰节节攀升,身上散发同龙威相当的气势,将身後的师弟牢牢护住。楚子航与路明非站在他身後,同样警惕地注视着即将被攻破防守的深潜器外壳。唯有陷入昏睡的凯撒此时难得的轻松。
迪里雅斯特号内部逐一陷入黑暗,最後只剩下三双狩猎者的眼睛,发出炽热的光亮。在萦绕耳畔的咬噬声中,楚子航轻声道。
“认识你们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路明非喃喃地说,“老大其实我认识你也很高兴。”
“我也是。”早见说。
他盯着眼前那个残破不堪的生物,对方腐烂的身躯上还挂着古老的甲胄,只剩肋骨的腹腔内寄宿着蜂群般的鬼齿龙蝰。
可怜的家夥。他在心中如是叹道。
舷窗崩溃的刹那,早见拔出长刀向前一斩,未来得及涌进舱内的海水被劈开一条缝,直直嵌入了龙类尸守的身体,将它分为两半。时间零的领域中,海水此时将将涌入,鬼齿龙蝰狰狞地跃在浪尖露出锋利的牙齿。早见一把抓起凯撒扔出刚刚开辟出的安全地带,就感到周围的空气变得炽热起来,又很快被寒意侵蚀。突如其来的寒意从头顶袭来,早见猛地擡头,看见莹蓝色的冰十字剑携狂流坠落,连同害怕的鬼齿龙蝰一起将古龙的躯体沉入海渊。
冰十字掀起的狂流骤然将他从深潜器中剥离,眼前掠过红发巫女的影子。氧气从人体的肺部争先恐後地逃离,高压碾压着这副脆弱的身体。早见失去了发动时间零的力气,只能任凭自己坠入海中。
时间流逝间,一切纷争远去。耳边海水荡漾,大海轻柔歌唱。早见缓缓下落,光线逐渐脱落,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仿佛就要就此睡去。
宁静被突然打破,一只手猛地拽住他向上拉去一把抱住。氧气被对方渡过来,早见抓回他残存的神志,想要睁开眼睛。对方却凑到他耳边,海水中本无法听见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脑海里。
“睡吧。”
于是他再次睁开了眼睛。
肆无忌惮的阳光下他的眼睛似乎忘记了挣扎,任由刺眼的光线蛰地他眼睛发红,盈满泪水。耳边蝉鸣阵阵,指尖是木板的细腻触感。
“是做噩梦了吗,阿治?”
头顶传来少年温柔的声音。
早见忽然红了眼眶,他转头环过源稚女的腰,直起身把对方压在地板上,然後趴在对方身上,埋在怀里无声哭泣。
源稚女刚开始还有些无措,然後他很快反应过来回抱住早见,轻柔地抚着早见因哭泣而不断颤抖的後背,亲吻早见的发顶。
“怎麽了,阿治?”
梦里的少年渐渐抑制住了哭泣,他紧紧抱住源稚女,如同抱住了汪洋大海中唯一的一根浮木,声音哽咽道。
“我梦见你想杀了我。”
终于找到了啊。
源稚女缓缓勾起唇角,眼神却暗了下去,像夜色下盛放的曼陀罗。
那个梦里。
被遗忘掉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