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毓承什麽话都没问,他缓缓站起了身,转头打量着牢房。
这是他两世都未曾见过的人间地狱,这间地狱,几乎为没权没势的穷人而设。
大齐律中,并无判几年刑的处置。一般百姓犯事时,会先关进大牢震慑,一般会判杖刑,打罚之後就放了。在发生命案等恶劣案件,官府判罚砍头时,因为要经过大理寺与刑部的核实,需要关押得长久一些。还有另外一种刑法,则是判流放,流放基本是苦寒贫穷之地。
官员犯事,朝廷会派人将其缉拿进京审问。地方州府的牢房,便是为平民百姓,穷人所准备。
家中稍微有些权势者,九成九都不会进来这里。
宁毓承胸口堵得慌,起身大步走出了牢房。贺道年上下打量着他,因着于四通在一边,便没多问。
“贺知府,给他些厚衣,热食,换掉地上的草,铺得厚实些。”宁毓承道。
贺道年紧抿着嘴,一时没有做声。
宁毓承见他明显不同意,委婉道:“他死了,死无对证,也是百口莫辩。”
贺道年这才看向徐先生,跟在後面的徐先生忙颔首以示领会,对于四通叮嘱了一气。
末了,徐先生冷着脸道:“你敢使小动作,仔细你的皮!”
于四通脸色一白,忙弯腰赔罪,谄媚地道:“不敢不敢,徐先生,在下万万不敢。”
徐先生正眼都不看于四通,冷声道:“你比府尊还要威风,吆五喝六,你有沈不敢?”
说罢,他一甩衣袖扬长而去,于四通吓得脸色煞白,忍不住打了自己一耳光,“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在府尊面前也敢大声说话!”
回到值房,贺道年端详着宁毓承,问道:“不知七郎前去了牢房,可看出了什麽?”
宁毓承沉吟了下,坦白道:“我明白贺知府的意思。不过,贺知府可曾听过,撒一个谎,要用一千个谎去圆的说法?”
“此话怎讲?”贺道年愣了下,心中很是不安,不禁按按琢磨起知晓方通判之死的几人,他们究竟谁会将此事传出去。
宁毓承道:“还有句话,叫做光脚不怕穿鞋之人。贺知府对他们来说,可是穿着镶金带银的皂鞋。”
贺道年下意识低头看着自己的白底青面皂鞋,去了两趟牢房,鞋底已经变得脏污,令他嫌弃地皱起了眉。
宁毓承站起身,道:“贺知府也别急,我也要回去想一想。”
比起先前时,宁毓承的态度已经诚恳了许多,且并未有推脱之意。
贺道年呼出口气,道:“七郎说得对,事关甚大,我也要好生想一想。”
离开府衙,宁毓承吩咐了福山几句,先回了宁府。
冬日的天,太阳下山之後就变得阴沉沉。宁毓承坐在椅子里,望着窗棂外的梅花枝出神。
庭院中种了几株梅花,不知何时悄然盛放了,在暮色中,红梅依旧艳丽似火,映在雪白的窗纸上。
宁毓承的眼前,无端拂过黄驼背身上干涸的血。
“七郎,可要掌灯?”福水见宁毓承在屋中发呆,放轻手脚上前问道。
“嗯。”宁毓承回了声,撑着椅子扶手坐直了身。
福水赶紧点了烛台,黄蜡散发着阵阵幽香,将书房照得透亮。
宁毓承道:“等下赵三爷要来,你去与阿娘说一声,我就在松华院用饭。你顺道去竈房,让饭菜赶紧送上来。”
福水应是退下,没多时,福山领着赵丰年来了。宁毓承招呼前去正厅,道:“三爷,我们边吃饭边说。”
赵丰年猜肯定是出了事,他也不推辞。福山提着饭菜进屋摆好,两人一道上桌用饭。
宁毓承用酸笋鸭汤拌饭吃了一碗,便放下了筷子,见赵丰年也大致吃得差不多,便道:“方通判死了,被黄驼背杀了。”
赵丰年缓缓擡起头看过来,神色除去震惊,还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七郎,我真没让黄驼背动手。以前我想过,被岳丈骂了一通,我便打消了念头。”赵丰年忙屏住笑解释道。
“不过,黄驼背他如何敢?”赵丰年疑惑不已,哪还吃得下饭,拿着筷子比划。
“官来如梳,兵来如篦。官员到了地方,好比梳子,在地方扎扎实实梳理一遍,土都得刮走一层。穷人日子不好过,有一口吃的,有一口气在,他们都老实本分得很,见到官,畏惧得大气都不敢出。说句大不敬的话,休说方通判,就是一条狗,给穿上那身官服,他们也会服服帖帖,俯首听命。”
宁毓承其实也感到意外,照着他们的意思,放出义庄尸首不见之事,方通判肯定会感到不安,查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