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子岚:少年侠气
【易子岚】
最近修齐的记性越来越差,叫我给他写点回忆录之类的东西。这个家夥真是会折腾我。不过既然他诚心求我,我便勉为其难地写一点。我问他从哪儿开始写,他说就从我刚进军营开始。
十八岁那年,我在朔北郡当校尉。我走进军营主帐,将北狄敌将的头颅扔到地面正中央。那颗头颅还没有完全褪去属于主人的温度,它在空中划过一条长长的抛物线,重重地落在沙土地上,砸出一个坑来。还没有凉透的血流出来,染红了地上的沙石。
“这个是将军的。小兵的太多,拿不过来。我一人割下一只耳朵,全放进这里了。”我骄傲地笑着,将手中的布袋递到旁边人手里。那个小小的布袋已经被鲜血染透了,里面装满了人的耳朵,大约有三四十只,被我粗暴地扔在一起。将领们将那个袋子传来传去,各自瞥了一眼,一时间全都噤了声。此时他们再也没有人敢说我是靠家世封官的绣花枕头了。
我很久没有这麽高兴过了,但是我却没有十分得意,因为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我既然来到了这里,便如龙入大海,此後天辽地阔,大有可为。
我走到主将墨城宇将军面前恭敬地行礼,真挚地请求道:“墨城将军,下次请您任用我做先锋吧,末将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那个布袋传到了墨城将军手中。墨城将军瞥了一眼袋中血肉模糊计不清数的一片耳朵,擡头看向我,眼中的神情相当复杂。他缓缓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大家都退下吧,我有话对怀逸一个人说。”
衆将离去,营帐里只剩下墨城将军与我两个人。墨城将军眼中的温柔慈祥慢慢消退。他用了一种略显严厉的语气问:“为什麽冒充你哥哥?”
我听罢心底一惊,跪到地上问道:“您是什麽时候看出来的?”
墨城将军板着脸道:“从一开始的时候。你父亲是大将军,我算是他的属下。七年前我拜访他时,在易府後院见过你。那时候你还小,应该没有印象了。你借着你哥哥的身份女扮男装跑到这里来,你父亲知道麽?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会来这里,但是我不会戳穿你,你快些回去吧。这里是战场,不是你这种大小姐该来的地方。你若是出了三长两短,我们是万万担待不起的。”
我仍然跪在地上,眼眶微微发热。我为自己辩解道:“墨城将军,我已经无家可归了,只有您能收留我。我是被北狄人掳到这里来的,他们要抓我给北狄九王子做小妾。您不知道北狄人有多可怕,我千辛万苦才逃到您这儿来,多少次差点死在路上……冒充我兄长是下下之策,不这样的话守城军士根本不敢给我开门。如果不是您收留我的话,我此刻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了……”
我又回想起北狄九王子那猥琐的表情,现在他已经变成了地上乱滚的人头。那个我姑且称之为父亲的人不敢招惹北狄,在我的饭菜里下了迷药,将我连夜送上北狄人的车。要不是我还有一身武艺,在路上杀了一车的人逃出来,此刻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墨城将军也瞥了一眼那个刚刚被我一剑砍下来的人头,神色复杂。我辩驳道:“墨城将军,其实您还是希望我留在军营的,对不对?您平心而论,我的武艺不输军营里其他将士吧?我留下来不会给您添乱的。至于我父亲……他早就不管我死活了。就算我真死在这里,您只说自己不知道就行。”
我说的本就是实话。五天前营里打擂台,我打败了军营里的教头。武艺好一点的将领纷纷找我切磋,但是没人能在我手底下过三招以上。墨城将军亲自和我过了几招,也败下阵来。
我告诉他,我曾经跟着江湖人学过剑。他对我的武学大加赞叹,说我自己的天资很高,我师父更是不世出的高人,我能遇见这样的师父是八辈子修来的幸运。她传授给我的是当今江湖上已失传的绝学山字诀,我虽然年轻,但是凭现在的实力已经足够在武林中展露头角。我不知道他的话里有没有水分,但是我拜别师门後的确没遇见过什麽像样的对手。
我看见墨城将军眼中闪过犹豫的神情,但最後他还是将我从地上扶起,我知道他其实舍不得放我走。他妥协道:“也罢,我我同意你留在这里,但是这期间你要记得隐瞒好自己的身份。如果有军士发现了你的事情……我只能立刻送你回京。”
我兴奋万分,深深一揖,谢过墨城将军,正欲退出营帐。墨城将军又追了一句话:“怀逸,以後你若是有空的话就来我营里,我教你些兵法。你很有天赋,若是培养好了,以後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我当时一怔,回过神来以後立刻跪倒在地,叩首道:“学生易子岚叩谢墨城将军大恩!”
此後我过上了自己梦中的生活。我每天训练阵型,站岗守城。对我来讲那些军士们学的武艺太单调也太简单,我的生活平静且无趣,但是我很享受这样的日子。我喜欢边关的晚霞,喜欢迎面吹来的裹挟沙子的晚风,如果那阵风能带来些新鲜的血腥气,那便再好不过了。
後世的人喜欢说我是为国尽忠的大英雄,其实当我扪心自问时,我觉得自己其实谈不上忠。我很功利,很贪婪。我不过是想建功立业,成就一番功名。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与功成名就青史名垂,我理所当然地喜欢後者。
那时我的人生没有什麽可以牵挂的东西,也不用担心失去什麽。我一无所有,所以一往无前。因此我总是渴望战争,渴望我日夜守望的视线尽头里,有一天会出现一队敌人奔杀而来。我冲进敌阵当中浴血厮杀,死生不论。
然而我等到的只有哨骑捎来的风平浪静的战报,以及边塞荒漠中日复一日干燥的夜风。
我认识修齐和风泽是大约一个月以後的事。按理来说那应该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日子,但是我却忘了那究竟是何月何日,只有修齐记得。
当时在我的眼里,那件事谈不上有趣。那时修齐和风泽刚来军营不久。简而言之就是,在北狄某次小范围劫掠中,他们俩倒在地上差点被北狄人捅死。我看不惯他们的笨样,将他们提着後衣领拽了回来。也正是因为救他们俩,我错过了活捉部落首领的机会。
虽然那首领官位小,但是蚊子腿也是肉,多少能让我官升个一级半级。那几天我一直感觉很遗憾,心疼得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但是如果给我再选一次的机会,我还是会去救人。
当时他们俩对我很感激,说今後要一直效忠于我,报答我的救命之恩。我当时轻笑对他们道,你们应该效忠的是皇帝和朝廷,而不是我。风泽听了这话愣了一下,但是修齐立刻接了上来,低声对我道:“救我们命的是您,我们效忠的也是易将军您。”
我眯起眼睛去看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得不说从一开始他就很懂我。他的话很危险,但我很爱听。
至于我对修齐开始动心,是更久以後的事情了。这件事很古怪,以至于我不知道该从何讲起。
那天他们两个人犯了宵禁令,修齐一个人出来替风泽顶罪,跪在大帐之外听候发落,负责审判这桩案子的人是我。那天阳光很刺眼,我坐在主位之上,斜倚着座位,漫不经心地翻阅厚厚的一本军规。
我将手中的军规扔到一旁,将双手指尖合起来放到膝上。後来修齐和我说,那是一个极其自信极其舒展的姿态,而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使自己显得更加威严。
我用了一种严厉冰冷铁面无私的语气审问道:“修齐,你知道自己犯了什麽罪麽?”
虽然修齐当时和我玩得很不错,但是治军这种事情绝对不可以徇私枉法。军中无父子,更何况我是新官上任,更要抓个典型立威。此时四周鸦雀无声,衆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我对这样的氛围很满意。
修齐仍跪在地上,擡起头时脸上却现出了一个浅浅的笑。不得不说,他简直摸透了我的脾气。他没有为自己狡辩求饶,而是笔直地跪地道:“属下犯了宵禁,已经知罪。请易将军重重责罚,以儆效尤。”
他倒真是懂事。于是我扬了扬手中的军规,用令人恐惧的冷硬语气道:“我记得我和你们所有人说过,戌时以後不许出营,否则有重罚。我不喜欢把同一句话重复两次。”
此时军营的空气几乎被凝固住了,一旁的将士们没有人敢直视我,只能将怜悯的目光投向修齐。我知道他们心里怎麽想:他不过是夜里带着另一个小兵偷偷跑出去玩,让我抓了个正着。这种事情在其他将领手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可惜修齐惹了不该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