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覆辙
九十三
春去秋来,瑾妃的橘子树长了个头,三年就这样过去了。我晋升的速度快得吓人,在第三年已至妃位,永远是最受顾岑宠爱的那一个。
长公主爱屋及乌,也待我极好,差人送我两盆三角梅。熏了她最爱的雪松香,摆在殿前,入秋就一片绯意,开得热热闹闹,带着冷香。
这一切平静的祥和,都是顾岑的宠爱赠予我的瑰宝。顾岑的喜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简直是世上最令人着迷,又恰巧触手可及的东西。
当然,阳光照耀之处,阴霾如影随形。我身边有好事发生,坏事也不会缺席。譬如宫中仍有不守规矩枉死的嫔妃,姐姐和娘还在养病。
以及,卫长风在塞外受了重伤。宫中收到卫长安求药的信时,离他受伤已过了整整一月,没有新的书信寄来,谁都不知道他是否活着。
那时候,我觉得很感伤。我感伤的不是卫长风生死未卜,而是即使顾岑给了我这样多富贵荣宠,我还是魔怔了一样地,思念着卫长风。
後来,他奇迹般生还的消息传来。顾岑龙颜大悦,破例在无须节庆的日子大摆筵席。许多人来,可卫家的席位是空的,相府仅我爹来。
我再不需要在此抛头露面,也没有兴致看女人的歌舞,向顾岑提前告退。李侍郎在我离席前同我敬酒,他说了一句让我很难忘怀的话。
「若臣女还活着,她应当与江嫔娘娘同岁。」
我才发觉,李妙语,已经逝世整整三年了。
三年间,仍有嫔妃逝世,只是同我刚入宫的那年相比少了许多。前两年各走一位,今年是第三年,相安无事,竟叫我好了伤疤忘了疼。
这就是身处後宫最可怕的地方。再鲜活的心,经岁月的涤荡,都会变得麻木又可怖。我怎麽可以认为,一年只死一个,真是幸运极了。
那日之後,我的心情一直很差,既为自己可鄙的变化,也为早夭的李妙语。顾岑觉察我的抑郁,颁了圣旨,封我为妃,与瑾妃平位了。
托李侍郎的福,在宫中浑浑噩噩的我想起了许多前尘往事。与此同时,我想起自己当初入宫的目的,央求顾岑陪我回门,他欣然答应。
九十四
出嫁那日,我坐在轿中向天起誓,入宫之後,我非但要活下去,还要登上後位,一来复仇,二来臣服于虚荣,向所有人夸耀我的荣宠。
虽才及妃位,但我已有些等不及了,毕竟妃是後宫迄今为止最高的位份,我能平安地坐上此位实属不易,我等不及了,我真等不及了。
我身着华服回到相府,看双亲满脸谄媚地张罗午宴,亲自为我与顾岑布菜。与他们寒暄了会儿,劝我娘喝了几杯酒,再扶她回房歇息。
我对她的仆役说:「都下去,没本宫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皇上要来,再命人通传我。」他们鱼贯而出,临走时,紧紧关上了房门。
曾经,我最怕的就是这个地方,红黄相间的濡湿绒毯,梨花木制的桌椅,绣着祥云纹样的锦被,还有那碎了一地的,青瓷碗的碎片。
关上那扇门,它成为一个闭塞的空间,游离于相府之外。天地间只剩下我和我娘,当时没有人来救我,现在,也不会有人来救她了。
我娴熟地拉开柜门,哼着歌挑选那些被整齐摆放的软鞭,有的带纹样,有的不带;有的很长,有的很短;有的是皮质的,有的却不是。
我把桌上的醒酒汤摔碎,对我娘笑盈盈道:「捡起来。」
她站起来要捡,我嗤笑出声:「本宫许你站着捡了吗?」
我娘跪下来,低着头挪动膝盖,默不作声地拾起瓷片。
她的屈从让我很不高兴,她应该剧烈地挣扎,咒骂我丶反抗我。
而她低眉顺眼地匍匐在我脚下捡碎瓷片,反倒衬得我像个恶人。
我抓起一条称手的软鞭,对着铜镜抿抿胭脂,转过身对我娘道:
「娘,到乖乖这里来。」
九十五
我娘成了当年无处可躲的我,我看着她,就像看着当年的我。
我看着她默默地松开腰带,剥下一件件衣衫,直至一丝不挂。
终于,我可以将她踩在脚下了,我无声地笑,笑容逐渐扭曲。
如果顾岑看我的神情,一定会悚然一惊。这笑容丑极了,里头只有践踏伦理的恶意。
亲手养大的狗咬了自己一口,我想她应该很恼怒吧。然而娘眼中却无愧色,倒是欣慰。
未看到理想中的情形,我好似一拳砸在棉花上。到头来,那恼羞成怒的人,竟然是我。
我的眼神蛇一般在她身躯上肆意游走,瞳孔在瞬间微微放大。
我娘身上,有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鞭痕丶烙印丶淤青。加之去年大病一场,她褪去衣物,不过是个枯瘦的老人。伤痕是一位残酷的画手,把我娘日渐苍老的身躯作为宣纸,在过去的十几年间,从未停止过在画布上涂抹。有的笔触很浅,似乎岁月已经将它们逐渐抹去,有的却很新,好像是昨日才添上的。
她的小腹有道刀割的伤疤。
「这是什麽?」
「啓禀娘娘,这是贱妾生産时留下的疤痕。」
「生産?」
「贱妾生不出孩子,差人去请神婆。稳婆照神婆的指示,割开贱妾的肚皮作法放血除秽,贱妾才得以诞下婴孩。」
「那鞭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