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
“武昌的酒醉人,太子不甚酒力,冲撞了至尊。”
步练师放慢语速,说:“太子今日所言虽有不妥,却也不是全无道理。人心不安,朝纲不稳。这些都是东吴的隐疾,至尊忧虑所在。但在妾看来,这不定不稳,倒不全是中宫无主之由。”
孙权深眸微动,静静注视着她,她继续说:“当年恒王南渡长江,立足江东,至今已有二十馀年。武昌远离三吴,物资逆流而上,十分消耗民力。农桑衣食,民之本业,而今干戈未止,民有饥寒。妾以为,这才是人心不安之根本。”
步练师声音清亮,回荡在静默无声的广宴席间。
“太子仁孝,深知至尊视民如子,早有移驾建业之意。前几日还与妾说起,要和长夫人商议,从後宫拨些钱银,以备迁都之需。此番仁心,实在难得。至尊若真气他,不如罚他半年俸禄,纳为迁都所用。掌掴之刑,就暂免了吧。”
言毕,看了孙绍一眼,孙绍高声说:“子高心直口快,对至尊向来知无不言。他若有异心,是半点也藏不住的。酒是臣逼他喝的,说错话的责任全部在臣。真要责罚,也该罚臣这个从兄才是。”
大风将歇,孙权沉静半晌,说:“你爱酒,是随大兄。大兄在世时,也常与朕饮酒说笑。朕若罚你,便是视大兄有罪,对大兄的手足之情不敬。行了,都起来吧。”
群臣起身,侍卫退下。孙权望着太子,说:“太子,你还有什麽话说?”
孙登眉头微蹙,凤目一片不甘,在孙绍的眼色下悻悻拱手,说:“儿今日唐突,请至尊,二夫人恕罪。”
孙权没有看他,扶步练师坐下,说:“後宫用度一直由长夫人掌管。你既有筹钱之心,这件事便交给你去办。迁都要紧。回建业之前,其他的事,别再提了。”
***
天色渐晚,天子驾沿着蜿蜒的盘山小道,徐徐前行。
车内,孙权神色不悦,步练师坐在一边,周身微凉。
“还在生气?”
孙权撩开车帘,望向车外葱郁的松林,说:“那帮老臣仗着开国有功,勾结太子,目中无人。不把你放在眼里,也不把朕放在眼里。”
和孙策一样,孙权骨骼宽大,棱角鲜明,高挺的颧骨之下,是刀刻一般的下颚线。
步练师看了他会儿,笑笑,取了薄毯在他膝上铺开。
“他们当你未及弱冠,还是侯府里那个跟着兄长讨剑玩的孩童。”
孙权回过头,虎目灼灼,步练师被他看得不安,促促低头。
“不许这麽和朕说话。”
墨眸深邃,步练师怔怔擡首,说:“是,妾不敢。”
车内光线昏暗,孙权倦惫地靠在帘边,魁伟的身姿半隐薄毯之下,逐渐被阴影吞噬。
“三吴未稳,府库空虚。徐氏宗族,盘踞江东。坐拥万贯家财,千亩桑田。娶她为妻,可为江东解决不少麻烦。那年朕十五,初任吴侯,他们为朕选侯夫人,便是这麽和朕说的。”
山风吹进车内,步练师心头一颤,愈觉耳畔阴寂寒凉。
“後来曹贼来犯,朕要出兵赤壁,他们党同徐氏的亲族,宁肯送朕去做曹贼的阶下囚,换取他们的安乐,也不愿说半句支持朕的话。”
“若是换作大兄,虎威之下,必然震得住那群贪生怕死的臭儒。同是孙家的儿子,对大兄,他们敬畏顺服;对朕,他们却百般刁难。在他们眼里,朕不过是笼络徐氏,牟取私利的傀儡,连大兄的替身都算不上。”
孙权的手微攥成拳,步练师静了片刻,用手覆上他的手背。
“至尊多虑了。至尊与恒王性情各异,本就各有千秋。如今身在九五,自是万人之上,衆望所归的。”
月色朦胧,孙权目色沉沉。
“阿师,你知道,朕本不想做什麽吴侯,也不想做什麽九五至尊。”
“只是父亲,大兄,他们为了孙氏费尽心血,到朕这里,朕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心血付之东流。朕说过,要带你归乡。朕说得出,便一定做得到。”
夜风袭袭,松涛如怒。
步练师垂目,说:“是,妾都知道。”
“至尊对妾,对孙氏,恩深义重。妾等,不敢忘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