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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第1页)

故乡

後来有很长一阵子,她都感到自己在不见五指的水里漂浮。有浪推着她向前或是向後,但她始终不能离开水底。她也看不到邱清泉人在哪里,只能凭借那只紧紧牵着她的手判断他大致的方位。不知又过了多久,那只手忽然松开了,她摸索着去抓,但什麽也没有抓到。她想停下来,但水仍在推着她向前,她能感觉到他们正在越隔越远。她唤了声:“雨庵——”

不见五指的水底远远传来邱清泉的声音:“我就送你到这里了。我自以为活得洒脱,死得也了无遗憾,死後才发觉世上确还有许多人和事叫我心有不甘。正因如此,我真心盼望你这次能得偿所愿,即使不能,只要尽力而为,也不枉多活了这麽一回。”

阮静秋哽了哽:“我还能见到你吗?”

这次随话语一同传来的是他的轻笑:“你忘了,我就埋在陈官庄的地底下。若你想要见我,还有南京城丶昆仑关,我也在那里。”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愈来愈远:“去吧,小秋。无论结果如何,不要留下遗憾。”

阮静秋猛地睁开眼。

四周起先仍然不见五指,但她听到了一些久违的丶熟悉的声音:老旧的闹钟指针每走一格就会轻微地弹响一声;湿润微凉的风轻轻掠过窗棂,又从缝隙钻进她的鼻腔;还有近在咫尺的呼吸声,那麽熟悉又亲近,那麽轻柔又温暖。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环境,于是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也清晰了起来。没有塞纳河丶没有金发碧眼的老外和青砖铺就的石桥,她是在北京家中的卧室里。小床铺着柔软的褥子,身上这床被子的被面是四合院的朋友们专程送给他们的结婚贺礼。她的丈夫和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安静地睡在她身旁,习惯性地侧身面朝她的方向。他们离得很近,近乎是依偎着的姿态,她能清晰地感到他的呼吸轻轻拂着她的鼻尖和嘴角。

她又向他凑过去一些,在瞳孔即将失焦的近距离下,一寸一寸,仔细地看他。窗外的月光吝啬,她不能判断他的眉毛是否也混进了零星的花白丶前额和眼下是否又多了几条年岁的凿刻,但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睛上方的那道伤疤,接着又从那道伤疤看见了他们一起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丶每一次四目相对的时刻,听见了他们曾说过的每一句话语,和自己每一次心跳的声音。

循环没有重新开始,她记得之前发生的一切。

她笑起来,又立刻用力地抿紧嘴唇,止住就要溢出喉咙的哭泣。她多麽想要触碰,又多麽不敢触碰,她盼着他睁开眼睛,又怕眨眼间他就要化作泡影。哭声在她的胸中翻涌,眼泪遮挡住她的视线,她胡乱用被角去擦,熟睡的廖耀湘随之动了动,似乎是被她吵醒了。

正是深更半夜,他迷糊地醒来,看不清身旁妻子的表情,但见她用被子捂着脸,肩膀一抖一抖,便本能地作出反应,伸开臂膀搂住了她。“怎麽啦?”他边一下下抚着她的肩背,边柔声问,“做噩梦了?”

阮静秋说不出话来。他的声音近在咫尺,他的怀抱温暖如昔,她总算可以确认这不是一个一触即散的幻影。是真的,不是做梦,她回来了,他还活着。像是只落单掉队的候鸟,她早已在南迁的漫长路途中精疲力竭,此时终于能投进他的怀抱,脑袋藏进他的胸口,顷刻间泪如雨下。

感到胸口湿漉漉的一片,廖耀湘在半梦半醒间困惑地蹙起眉,心想她这是梦见了什麽,怎麽忽然哭得这麽伤心?尽管不明就里,他仍慢慢抚着她的头发和後背,动作更缓也更轻柔,一声声安慰道:“好了,不哭了……不用怕,梦都是反的……”

此时正是一九□□年的初秋,除脑袋里多了一份记忆以外,一切都和过去的循环没有任何不同。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工作丶生活,没人知道两年後将要发生什麽。

转天起来,廖耀湘大概是怕惹她伤心,只关切地问了问她的状况,没有深究她在梦里看到的情景。阮静秋则恨不得把眼睛都粘在他身上,可哪怕只是看着他,她也总是忍不住想要落泪的冲动。失而复得丶死而复生,她一次又一次地想道,她还能盼什麽呢,还能要什麽呢?能带着记忆回到四年前,已经是上天对她莫大的恩赐。

她花了几天时间调整平复心情,只是虽然回来了,可她并没有能力改变两年後要发生的事情,无法从根本上避免廖耀湘可能面临的遭遇。至于是否还有其他可行的方式,她一时没有头绪,又无人可以商议倾诉,正发愁时,忽然就想到了临别时邱清泉对她说的那句话。

她向医院请了几天假,并以去外地交流学习为借口打发了廖耀湘,在某日清早悄悄挤上了南下的火车。她记得邱清泉当年的埋骨之地是片平坦的农田,位于当地名叫三座楼和秦楼的两个村子之间,南边临着一片洼地,东侧即是村民们来往进出的小道。这一年萧县还未通铁路,她乘火车先经合肥转宿县,再乘客车到萧县,接着搭乘当地老乡的三轮,路上颇费了一番工夫;可到达目的地之後,田地里正忙碌的老乡却说,当年那座坟早在五十年代初就平掉了。

彼时地里的麦子已经收获,老乡们不久前种下的玉米或高粱已经长出嫩芽。阮静秋站在田垄上望着这片土地,她左手边即是那汪洼地,右手边有间老旧的砖房,如若她记得不错,此时她正对的方向就是当年埋葬邱清泉的地点,那方木牌上的字还是由她亲手写下。但是田地毕竟那麽宽广,地上的坟包没了,自然也不可能再准确指出地下的棺材究竟埋在哪里。

在那个来往进出和验证身份均需要介绍信的年代,她这样一个外人忽然出现在村子里,且还接连向几位老乡打听一位已故的敌军高官的下落,实在非常令人怀疑。见几个老乡凑到了一起窃窃私语,阮静秋不敢再多停留,只装走了一小捧田里的泥土。这趟是来不及了,她想——日後抽出空当,她一定会带着这捧土回到永嘉。

政协一如既往地在金秋时节组织文史专员们外出游览,这趟的主要目的地是武汉和长沙。在过往的循环里,廖耀湘小心谨慎地遵从集体活动的行程,自始至终没有提过回老家的事,就此错过了这唯一的机会,也成为了两个人共同的遗憾。这回阮静秋早做了打算,赶在他开口拒绝之前就“先斩後奏”,替他向申主任请了假,随大部队到长沙停留半天以後,就又乘火车转向西南方向,和他一同踏上了新邵的土地。

廖耀湘对她这一连串雷厉风行的举动颇感意外,下车时又不免生出一些近乡情怯的感受,阮静秋感到他手心里都冒出了汗珠。要知道,这可是一位身经百战丶九死一生而岿然不动的将军,或许在过去那些年,面对数倍于己丶穷凶极恶的敌人时,他都不至于这样忐忑。阮静秋握着他的手,既想安慰又想开解,于是打趣道:“别担心,我们有介绍信呢!”

从县城下车再赶到酿溪镇回龙村时已是傍晚。如他从前曾讲述的童年趣事一样,村庄依着一座半高不高的山坡而建,廖家这间老屋坐落在半山坡上,正和上山的必经之路相邻。老屋上下两层,各三间房,土砖砌就,顶铺青瓦,两侧襟墙描有彩绘,与附近其他民居相差不离,并没有什麽高官大员的气派。几间房里此时应当有人居住,两人远远见得炊烟升起,走到屋外,又分明听见里头有走动和说话。阮静秋陪他一同站在外面,见他久久地看着老屋出神不语,悄声建议道:“要不要进去瞧瞧?”

廖耀湘摇头:“不用了,看一看就好。”片刻後,他收回目光,握紧她的手道:“走,我领你去山上。”

当地才下过雨,村里的土路未经硬化,上坡的路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泞,费力难行。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攀到坡顶,放眼望去,村里的屋舍高低错落,砖瓦青青白白,家家户户都有烟火缭绕丶灯光闪烁。阮静秋不由感慨:“这就是你当年曾看到过的景色了。”

廖耀湘则想了想说:“和当年比起来还是有很大不同。那时村子还很穷,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多的炊烟和灯火,看来大家的生活比从前好了很多。”又笑道:“也不知怎麽,当年三两步就攀到顶的这座小山坡,如今再上来竟要费这麽大的力气,可见不服老不行啦。”

方才在屋前他沉默不语,这会儿离得远了些,总算开始向她介绍老屋的一些旧事,如由哪位祖辈修建又翻新于晚清时代丶之後家中诸人又分住哪几间屋,後续又如何修缮等等。阮静秋专心地聆听,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聊着聊着,天就渐渐黑了下去。

直至村里有人提着灯出来四处巡查,廖耀湘才拉着她起身,说:“咱们走吧。”

阮静秋不解道:“村里应该还有不少你久别的宗族长辈和兄弟。难得回来了,真不去和他们打个招呼?留下来住一晚应当也无妨的。”

廖耀湘叹道:“我们至多住一晚就走,他们日後却还要长住在这里。万一惹来麻烦,他们该怎麽办才好呢?退一万步讲,即使没有惹来麻烦,他们也未必想要见我,再和我扯上关联。”

阮静秋听到这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自己是好意想弥补过往循环里他的遗憾,才特意让他回家乡来看一看,却没有想到他心里还藏着这些顾虑,人已到了老宅屋前,却不能踏进房门一步。这样一想,她更觉得这趟回家反倒勾起了他的伤心事,说是回乡探亲,可至亲全都远在大洋彼岸,旧居也如天涯咫尺一般。她揽住他的手臂,轻轻唤了声:“湘哥……”

廖耀湘拍了拍她的手背:“没关系,我没有不高兴,只是现在并非合适的时机。日後再来,总有机会的。”

两人当晚住在镇上,转天又回了一趟邵阳,他说抗战胜利後专门让敬副官来另置了一处公馆,就在北塔附近。虽说同样也是两层楼丶六间屋,但这里比之老宅显然华美许多,称得上一座漂亮的洋楼别墅。两人同样也没有进屋,只远远绕房子走了一圈,期间廖耀湘向她解释,这间公馆当年主要是他的母亲在居住,他忙于东北的战事,一趟也没有回来过。两日行程走下来,他感到邵阳内外与过往记忆里的样貌相比确实有了很大不同,因此虽不能和亲邻们相认,但心中总归还是十分欣慰。

回程时,他半打趣地对阮静秋说:“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我也应当陪你回一趟温岭。你打算什麽时候去?”

阮静秋正倚着他的肩昏昏欲睡,闻言迟钝了片刻才想起,她名义上的故乡确实是浙江温岭来的,尽管她对这里毫无印象可言,而她事实上的那个故乡此时也远没有成为她记忆中的模样。“离家太久了,”她只好搪塞道,“我都忘了是什麽样子。”

廖耀湘转向她,好奇道:“这麽一说我才想起,我好像从没听你讲过家乡的事情。”

阮静秋神秘地:“那就欠着吧!”她的目光转向火车的窗外,仿佛看到飞驰的高速铁路正和他们重叠,高压输变电线路悄然生长在山岭之间。若将她来的那个时代视作“家乡”,那确实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有着许许多多他未曾有幸得见的进步丶成果和脱胎换骨。比起经由自己之口告诉他,她更希望他能亲眼见证那一天的到来。“再等一等,”她喃喃自语似的说,“……总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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