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19楼乐文小说>远上寒山 > 秋叶(第1页)

秋叶(第1页)

秋叶

郑洞国告诉他消息时,脸上并没有露出多麽欣喜的神情。他皱着眉头:“我觉得事情还是有古怪。往年费尽口舌,找遍所有人情也说不通的道理,怎麽忽然这麽容易办了?是不是他们貌似把她送回来,实则还有什麽别的目的?”

杜聿明抽着烟说:“也许是还有什麽其他我们不知道的人暗中想了办法。她在三野待了一些年,後来在南京也不只是和建楚打交道。若是这些老领导肯帮忙,兴许事情就有转机。”

“我看不像。”郑洞国摇摇头,“要是有法子帮忙,当年早就帮了,何必非要让她多受这些年的苦呢?更不要说,三野和南京的老领导们现在哪个还有声量为她讲情?自己能过几天太平日子就不错了!”

杜聿明只得闷着头继续抽烟。郑洞国扯扯他的衣袖问:“致礼上次回来,说是没有定一的消息。最近有什麽头绪没有?”

杜聿明叹气,前两年杨振宁杜致礼夫妇回国探亲时,他曾专程向女儿女婿打听过廖家人的近况。但据杜致礼说,她行前按廖定一往日寄信的地址去拜访时,住所已经人去屋空,他原本工作的医院也只知道他辞职搬走了,可没人清楚一家人究竟去了哪里。他道:“没什麽头绪。致礼说她想法再打听打听,可中国以外的地方那麽大,漫无目的地打听一个人,和大海捞针哪有区别。”

郑洞国便拍着大腿道:“好好的一件事,怎麽会搞成这样!等小秋回来了,你一定要问个清楚。别看她成天笑眯眯的,我当年和贤娟想遍了法子,她都不肯说出实情。我看,只有你去问才有一点希望。”

杜聿明道:“我和秀清商量好了,先接她到家里住着,总不好一上来就追问当年的事情。慢慢来,也得考虑思远的感受呢。”

“好吧好吧,”郑洞国只好妥协,“总之,你要盯紧了她。不论这趟突然能回来是因为什麽,只要她搬进了四合院,就绝不能让人再把她带出去。”

她随身的行囊里除了八年里攒下来的厚厚一摞草纸和本子,就是一包来自陕北的红枣。在刚搬来功德林时,姚所长来和他做工作,也曾经主动分享过一些味道近似的大枣。家里有两间卧室,杜家夫妇俩自己住着一间,另一间这些年里都给思远用作卧室兼书房。她这个亲妈回来了,和儿子住到一起算是合情合理,但她偏偏坚决地回绝了,只肯去住隔壁角落里那间小屋,过去是宅院主人的柴房,收拾清理後作储藏用,差不多也还能摆下一张小床一张桌。杜聿明见了廖思远在车站的神情,想想也不好太直接地让他们俩近距离相处,总要有些空间慢慢熟悉,只得暂且答应下来。

文史委员会的工作仍没有恢复,白天他无事可做,就早起去送思远上学,傍晚再亲自接他回家,有时还为他辅导功课。这些年里,大夥出门都是小心翼翼的,即便关上了院门,邻里之间也不敢高声交谈。打从她搬进四合院,这间古朴的宅院似乎久违地焕发了一些生机,连那些他播种已久的树苗也在这个早春萌发了新芽新叶。除却容貌上的变化,她仍然很爱笑,只几天工夫就和郑宋两家的夫人也都熟络起来,思远似乎也渐渐接受了她的存在。她也和往日一样喜欢丶或是习惯于在锅竈前忙碌,只是今时不比以往,没有条件让她总能做出陕北风味的辣子和羊肉泡馍。杜聿明时不时地将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不止一次地想开口发问事情原原本本的经过,又觉得无论怎样问她也不会说,贸然开口,反而会将暂且平静的这一汪潭水打破。

他只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她在院中晾晒衣服,而他在拾掇树苗的时候,小声对她转达了杜致礼在美国听闻的情况。她听了,手上的活计顿了顿,转头向他一笑:“我知道!”

杜聿明讶异:“你知道?”

她仍是笑:“嗯,我就是知道!”又冲他挤挤眼睛:“你信不信,我不光知道,还是来自未来的‘先知’!”

杜聿明哑然,只当她是在用玩笑话掩饰。日子虽然艰难,但家里的粮食总还是能够再多养活一个人,偏偏她回来都快一年了,也还像是麻杆似的瘦,仿佛那些吃进去的粮食都径直从她身上凭空蒸发。他并不相信她真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否则她绝不会让他看见她歪在床边呕吐,底下的痰盂里则混着血丝的情景。思远那天正在上学,他急忙送她去了医院,随後和郑洞国等几位老友才知道了她得以提前从陕北回来的真正原因。

她换了一身洗得发黄的病号服,在被子底下缩作小小的一团。她起先还是不肯说话,他坐在那里摆弄暖壶或是翻看药盒,她就闭着眼睛装睡,俨然回北京之前就已想好了自己近在咫尺的命运。但杜聿明不能只想近在咫尺的命运,他得替她想刚刚和母亲熟悉了一些的思远,得想不知如今身在哪个地方的廖耀湘,得想有一天他们一家三口应当团聚丶必须团聚。他扯过一张板凳,在她的病床边坐下来,叹着气说:“思远舍不得你。”

或许是他的话起了一点微末的效用,她起先还找了一大堆怕疼丶怕药苦丶怕头晕恶心等借口来搪塞他,搬出思远说事以後,她的态度倒不那样顽固了,甚至点头同意接受一个疗程的化疗。而後她那一头灰灰白白的头发就开始一把一把地往下掉,几乎又要掉成当年离开北京时狼狈的样子。杜聿明将掉下来的头发收集到一起,用缝纫机一针一针缝到发网上,每当思远来医院看她,她就把那一头灰灰白白的假发扣上脑袋,勉强骗过小孩子尚且不算灵光的眼睛。或许是药物的副作用,她每天有半天变得糊里糊涂的,早上醒来看见他在床边,有时甚至会抓着他,嘀嘀咕咕地唤着建楚。她呕吐得也更严重,顾贤娟和曹秀清轮流从家里炖补汤拿来,她好的时候能喝进去一点,更多的时候才喝完就哇哇大吐。

病房里的日子煎熬而乏味,又兼出门在外,人人都得小心翼翼,一句多馀的话都不敢多说。他守着她的时候,想得最多的是过去,想时间怎麽过得这样快,他记忆里的她明明昨日还是那个缩在兵营大门的一角,而後擡起头来,高声对他和邱清泉敬礼的那个小女孩。她则常常跟思远说“以後”,有时还兴致勃勃地向他展示他们在笔记本上绘画的各式作品,幻想着未来的中国能有各色各样的坚船利炮。某天夜里,他忽然久违地想起在功德林的某个深夜,他们身份调转,由她作为医生照料他时,曾说过一段古怪的丶转瞬即被收回的话语。由此可见她并非不会後悔,可偏偏在廖耀湘的这件事上,她好像半点遗憾也无,从没想过当时留下他丶或在事发後将一切推到这个已经远走高飞的人身上会为自己带来远比现在好太多的境遇。

“你在想什麽呢?”他听见自己这样问道。

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她的眼睛闻声睁开了。“在想一位老朋友。”她答道。

杜聿明不由疑惑:“老朋友?”

“嗯,”她打个哈欠,像是自言自语地,“他说,希望我这一次不要留下遗憾。”

政协家属楼在她出院不久後落成,环境自是比四合院好许多,只是杜家分在二楼,暂无电梯配备。又兼四合院比家属楼离医院近许多,就由曹秀清做主出面,一来和政协打个报告,二来和阮静秋商量,让她带着思远暂时还住在院里,至于哪间屋子,由她随意挑选就是。

她笑一笑,摆着手说:“我住就是了,可别再要我兴师动衆地搬屋子。”

说得这样夸张,可她的屋子里哪有什麽东西需要兴师动衆,最多的就是她日复一日写给廖耀湘又没有一封能够寄到他手中的书信。杜聿明择选了家里的一张旧椅子,连同一些木料改装成一架可躺卧的摇椅,作为搬离四合院前给她留下的礼物。那天正逢一个暖和的晌午,她歪在摇椅上,两手搭着扶手轻轻地摇晃,晌午的日光透过院内的枝叶星星点点地落在她脸上。他站在一旁微笑着看她,而她叹息着感慨:“看来这笔债要欠下了。你送我一件这麽珍贵的礼物,可我竟然不知道用什麽作为回报。”

杜聿明起先下意识地回答:“不用回报。”顿了顿,鬼使神差一般又说:“……欠着也好。”

夏日的天气暖,她的精神似乎也略好一些,每当他来四合院探望,总见她优哉游哉地在院中半躺着小憩。这天他和往日一样带着采买的东西过来,却在院外远远听到了歌声,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她唱歌了。他缓下脚步,悄悄地向院门靠近,透过门扇的缝隙看见她正在院中跳舞,一边哼着动听的曲调,一边模仿着类似芭蕾舞的姿态踮起脚尖,一只手臂伸长,一只手臂高高地举起。这段舞蹈似乎还有情节,她接着又弯下腰,手上似乎在为炉竈添补柴火;又轻巧地来回奔走,似乎要把食物添满竈上的汤锅。她唱得很动听,姿态极优美,面容带着笑意,仿佛沉浸其中。于是他也沉浸其中了,不知道是那年徐州的丹桂悄悄覆盖了现在的她,还是现在的她回到了徐州,变回了台上的那株丹桂。

她还在歌唱丶还在舞蹈,他不忍打扰,默默地在门外伫立。但时间毕竟不能倒流,她也终究不能再是丹桂的年纪,于是再舞动几步後,她就站立不稳,眼看要跌倒在地。杜聿明连忙唤一声:“小秋!”推开门要去搀扶,但他自己的步伐也已不能在短短一瞬跨过这咫尺天涯般的距离。万幸,她虽然脚下趔趄了一步,但摇椅就在身旁,她径直跌进了椅子里。

两个人一个惊魂未定地松口气,一个懵懵然地眨了眨眼,半晌才醒觉过来,于是露出个赧然的笑容,问他:“哎呀,你什麽时候来的?”

杜聿明难得有所隐瞒地说:“刚到,一来就看到你要跌倒。”

她笑着说:“不巧不巧,让你看了笑话。今天天气好,我突发奇想,忍不住要手舞足蹈一阵,可三脚猫的功夫也都是当年在陕北看那几个文工团来的女同志看会的,论起真本事只能说一点儿也没有。”

已完结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