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是个多话的人,或者不如说,李轩在的时候,他从来不说话。现在他也只是端着个杯子,偶尔饮一口,里面不知是什么,红艳艳的,染得他双唇血红——但绝对不是酒,这点叶修可以肯定。
“以前我们没有发现,”他又说,“看见你的时候,都是白天,人也太多了。”
叶修盯着他的脸。霞觞熏冷艳,形容的应该就是这张脸。发与眼都漆黑,脸孔素白,用不似人间的声音,说着鬼魂或许才能听懂的话。
然后叶修终于笑了,“我还以为王大眼是在诓我。”他低声说,“谢谢啊,小吴。”
吴羽策微微颔首,“我只是觉得,不太好。”他顿了一下,“不过也可能你觉得没问题。”
叶修岔开了话题,“为什么答应替王杰希布鬼神盛宴?”
“为什么?”他想了会儿,面无表情,“他给钱。”
叶修叹了口气,“小吴啊,没人教过你骗人至少要笑一下吗?”
“他答了我一个问题。”吴羽策的眼神看上去似乎带了点矛盾的意思,而叶修也没有再问下去,只是说,“李轩大概会希望做这事儿的不是你,是他自己。”
“也许吧,”吴羽策居然痛快地回答了他,“不过叶神,你又知道他哪句话才是真的吗?”
就像你又是否知道,我有哪句话是真的?
他没有等叶修回答,径自从漆黑宽袖里抽出什么凑到似血唇边,气息一送,狭窄石廊里灌满了轻细悠长的笛声,辗辗转转地重复着两句音律,长成了一声余恨,一段旖旎且悬而未决的余情。
小小的短笛,莹白如玉,仿佛同他苍白十指融在一起。
人骨为笛,其声哀冽。
叶修恍惚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两句,像一个咒或一个谜,猜了很久很久都猜不出,所以令欢喜都成了尴尬和遗忘。
有心不能刻,有焰不能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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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积城头,满目烟花。
张佳乐趴在阑干上看了半天,回身抄起酒杯装模作样要敬,一抬眼还是噗嗤一声笑了。王杰希皱皱眉有点无奈,不知该说什么
“大眼啊,”张佳乐向后一靠,椅子翘起两只脚,他语重心长,“你真的不觉得戴着那玩意儿很逗吗?”
他喝多了才这样胡说八道,王杰希也决定就当他胡说八道不予理会。不过他还是抬了下手,轻轻按住左眼上黑缎眼罩。缎同断,谁也不会无缘无故戴这么个东西,天晓得。
他有一点后悔带张佳乐来空积城了。虽然事实上根本是张佳乐闹着主动跟来,他说我这病也快好了,眼看也要走了,天天苦药针扎的,这位神医您不考虑给点蜜饯甜甜嘴吗?老子想逛街呀!
王杰希无奈地说:“只是带英杰和小别去检一下城内中草堂的账目。”
“少来,这种小事还用得着你?”跷高了脚盘踞在窗框上,他不住向外吐着瓜子皮,蛇胆炒的白瓜子,他一口就吃一把,然后鼓着腮用牙齿和舌头把瓜子仁一粒一粒剔出来,舌尖灵活得像蛇,墙根下已经积起了薄薄一层白壳,湿润清香的雪。
“小别和英杰也才去过几次……”
“我可没请示你啊,小王。”他转过脸,年轻眉眼匿在阴影里,背后一树无叶的杏花蓬勃如香蜃,风一吹尽是迷离似雪的幻象。他在极柔软的背景里,用极淡定的口吻说话,听上去几乎有几分高傲。
“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我想去溜达一圈。”
王杰希没再作声,门外听命的许斌转身就走了。
然后微草下山的马队里就多了一匹黑骢,张佳乐戴着个斗笠,左顾右盼,乐不可支。
王杰希要替徒弟压阵,自然没空管他,何况霸图四主君之一出现在中草堂的分舵,也未免太诡异了一点,于是张佳乐自顾自跑了。等王杰希再找到他时,是在空积城最大的酒楼百花轩里——冲这名字他也很容易就找到了张佳乐。他独踞一间小阁,一斤一个的翠瓷小酒坛已经靠墙堆了一排,是这铺子当家的好酒,名字也雅,就叫绿沉。
张佳乐穿过那个颜色。
王杰希想起张佳乐刚来时的模样,那件风氅上带着点他不喜欢的熏香气息,张佳乐出了一身的汗,衣裳全贴在身上,几乎连厚重丝毡都一起浸透,隔山隔水地跑来,满面风尘一身汗臭,他却只闻到那一丝淡不可闻的黑方,香有冰气,他知道这肯定是张新杰替韩文清选的,若是霸图门主自己,怕连想都懒得想到自家大堂里熏什么香,又不是茅房。
微草掌门从不用香,但医者如对气味不敏感,简直就成了笑话。蓝溪阁主喻文州薰的是百步,行止间尽是风流气度;轮回年轻的宗主衣衫上则始终微弱安稳地荡漾着荷叶之息,让他自己一身葱茏锐气里也染上了水生植物温顺柔和光晕,像他身边含笑凝立的青年一样,暖如夏日芙蕖。曾经有个人用的是侍从,淡如秋风,微涩清凉,本应是高雅得拒人千里,可也就像他本人一样,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丽笑容,偶尔却意料之外地令人觉得麻烦透顶。
那个人是方士谦。
而张佳乐呢?张佳乐不适合任何一种香,他自己就是一簇开不败的花,火树银花,有花无叶,胜与败都是不夜的城。
他喝了很多,但似乎还没有大醉,身上是王杰希从没见他穿过的一袭茜色衫子,大概闲得无聊还跑去照顾了成衣铺子的生意。王杰希自己穿了件新净竹青长袍,薄且垂,衬得他更高挑了些,张佳乐乜斜着醉眼看他,忽然笑了,指指他又指指自己,说,柳绿桃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