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本王看来,它们并非罪孽,而是生灵。生而无辜,不该因这天地的高傲而背负罪名。”
时幼有些意外,但也毫不避讳地,表达了自己的意外:“既是天地不容之物,你却执意容留,这恐怕,不只是出于怜悯吧?”
玄霁王眸光微敛,似乎有片刻的意外。但很快,那份意外,又转为刺目的高傲:
“本王容它们,不是慈悲,而是为了告诉那些自诩为神的无能之辈,他们的过错,本王可以修正;他们弃之不顾的,本王亦能守住。”
时幼认真听着,沉默了片刻,忽然擡起头问:“那既然如此,为何不把百鬼山,以及山上的那些鬼物,一并收入这小世界里?”
她说到最後,就连自己也愣了愣,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心里渐渐有了答案——
百鬼山上的那些鬼物,无声无言,无思无智,与这里的鬼民相比,它们才更像天地遗弃的废料。
玄霁王的声音像是直接落在了时幼的思绪上,肯定了她的猜测:“它们不适合生活在这里。”
“稍有些灵智的,已经千风被收进鬼极殿,成为鬼奴。至于那些连形状都没有的,它们不需要规矩,也无需归属,而百鬼山,就是它们最好的容身之处。”
时幼疑惑道:“可你这样与天命作对,就不怕百鬼山被天地铲平?”
“本王被封印五百年,它们只敢看,却不敢动。这,便是最好的证明,亦是本王对这天地的回答。谁想染指百鬼山,不如,先问问自己命有多硬。”
时幼擡头,看着他的侧影。
玄霁王说这番话的时候,平静得近乎超然,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重量,将天地碾得矮了一截。她竟觉得,这个人的身影,似比平时更高大了几分。
这样的他,也会被天命视作错误吗?
但她自然不会将这想法说出口。
时幼垂下眼,掩住了那一瞬的思绪,声音不疾不徐:
“你好像很讨厌神明。”
“你好像也很讨厌天命。”
玄霁王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回应。
时幼听到天命二字,脑中浮现出云倾散人的脸。
天命,让人的意志,变得毫无重量。它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人们心甘情愿地跳下深渊,最後再将一切归为所谓的命中注定。她亦是如此,被云卿散人,视作该被修正的错误。
可事在人为,哪有什麽错误可言?
风起了,一片残叶被风托起,在半空中翻飞着打了几个旋,飞来飞去,落在路边的一个摊位之上。
那摊主是个长角鬼,头顶两根尖锐的骨角,每根手指都尖长锋利。它手里握着一根糖针,正在仔细雕刻一个糖人。而那片残叶,刚好轻飘飘地,贴在了一个刚做好的糖人表面。
它停下了手,擡头瞥了那片叶子一眼,伸出那双覆盖鳞甲的手,捏起残叶扔至一旁,又低下头,仔细拂去糖人表面的痕迹。
那些糖人被插在竹签上,静静地排成一列,随风轻晃。
时幼的目光,停在其中一个糖人之上。
那是一条龙,其尾拖出长长的弧线,糖丝在光里晃动,仿佛它还在飞翔。
时幼盯着那龙形糖人,记忆回到十二岁那年的盛夏。
那年盛夏异常的热,空气仿佛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就在这样的盛夏时节,时奕开啓了他的圣瞳。时幼喜不自胜,眼里闪着光,找到正在亭中喝茶的云倾散人,雀跃地告知了时奕的好消息。
云倾散人没有多说什麽,可手上那茶盏中,原本稳稳盛着的茶水,却被荡出一圈圈细小的涟漪。仿佛他所有未表露的情绪,都被藏进了,那微不可见的水波里。
云倾散人离开了整整一个下午,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傍晚时分,他回来了,手里多了两个糖人。
一龙,一虎。
云倾散人将糖人递给时幼与时奕,说一人一个,以纪念今日,庆祝时奕开啓圣瞳的日子。他说得很轻,却让时幼记了很多年。
而如今,她看着那被插在竹签上的龙形糖人,突然有点想念时奕。
那长角鬼似是注意到了时幼,一双不甚对称的眼睛,上下扫了时幼一眼,随即笑道:“要买糖人?一颗臼齿就够。”
时幼懵懂地看着长角鬼,想起先前曾听有鬼说过,一颗牙齿,能换一袋新鲜的苹果。用一颗牙买一个糖人,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她擡眼望向玄霁王,目光里写满了:是奸商,好贵。
玄霁王看着她,目光在糖人和时幼之间来回扫了几下,像是在疑惑,又像是在确认:你真的想要这种东西?
时幼没有开口,只是盯着糖人,神情有些恍惚,仿佛透过它,看到了什麽珍贵的东西。
在低头看了眼时幼之後,玄霁王迈步走向摊位。
他摊开手掌,一颗完整的臼齿,静静躺在掌心。
其齿面光洁,像从人口中刚取下的一般。
长角鬼的眼睛顿时亮了,接过牙齿时,那枯木般的手指小心翼翼,仿佛见到了无比珍贵的东西。
它擡起手,对着头顶那颗用琥珀僞装成的太阳,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露出一口细密尖利的牙齿,笑得格外满足:“好东西,真是好东西!”
长角鬼拿起那枚龙形糖人,双手递到玄霁王面前,动作里带着谄媚,又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
玄霁王蹙眉,像是手上沾了污秽一般,擡手,将糖人递到时幼面前,语气冷淡:“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