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于谦是因为这一点,怀疑上了林映真,倒也说得过去。
可,“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他不是钱塘人。”
于谦却摇了摇头,“我怀疑他,是因为,他的饭食与我们的不同。”
饭食?
徐妙容有些糊涂了,慈溪人和钱塘人的饮食,好像错差不是太大。林映真既然是慈溪人,人又在钱塘,就地取材,也该叫人看不出不是异乡人才是。
可于谦说了,不同,这不同……
“我们钱塘人,最喜一口鲜,最喜时令菜。哪怕是最不爱钱塘菜的钱塘人,也会吃上几回应季的蔬菜。偏生这林映真,顿顿只吃两条小鱼丶一小碟腌萝卜丶一碟水煮的野菜丶一碗酱汤和一碗米饭。”
说到此处,于谦顿了顿,看了自己抓的小鱼一眼,方道:“我们钱塘,没人这样吃。况且我先前曾听人说过,东边倭国,以酱汤为人间美味,顿顿佐以为主食。”
“所以,你断定他不是钱塘人。”
徐妙容心中已经门清了。
甚至可以说,仅凭于谦这几句话,她便可以笃定,林映真,不仅有问题,还与倭国,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
小鱼丶腌萝卜丶水煮野菜丶酱汤丶米饭,这的确是,日本人的饭食。
同时代的倭国,如果没记错的话,正是室町时代。她记得,先前在哪本书上看过,这时代的日本武士,日常所食,不过一荤两素一碗汤。
那书上还说了,武士们吃的鱼,是几口就能吃完的小鱼。
今日林映真想买的,就是这种小鱼。
“我见他饮食单调,行迹匆匆,又常日里戴着一顶斗笠,似是不想露面于人前,便留了心。”
于谦的声音依然很平静,可接下来的话,却让徐妙容几个不平静了。
“我跟着他,第一回,听到他用慈溪话跟人吵架,我家中有亲眷是慈溪人,慈溪话,我听得懂。第二回,我见他与酒坊赊账,他同那卖酒的说,他叫林映真。第三回,他拿着一包东西与人换宝钞,对方不信他,他便对对方说了几句倭国话。”
“那包东西是?”
徐妙容大致猜到了。又拿东西换钱,又对对方说倭国话的,这样子,像是急着证明自己的身份似的。可大明人的身份,有什麽好证明的。
这行为,倒让她想到後世的代购。代购为了证明自己是源头采购,扫货时会特意拍几个视频,视频里,毫无疑问,会露出写有当地文字的价格标签。
林映真说倭国话,想“卖”的货,应该便是倭国货吧。
可,于谦是如何知道,对方说的就是倭国话呢?
她不急着发问,只等着于谦继续往下说。于谦也确实往下说了,他说:“数十年前,我爹曾见过倭寇,他同我说,倭国话和吴语有些相似,但倭国话,远不如吴语动听。我记住了几个倭国话里的词,林映真,同人换钱时,恰好用了那词。他换给别人的,是。”
说到这里,于谦顿了顿,面上神色忽有几分凝重。
“是苏木丶衮刀和硫磺。”
“苏木!”
朱瞻基瞪大了眼,他也蹙眉,自言自语一般,道:“所以这林映真,也偷偷出了海。”
他用了一个也字。
徐妙容一听便知,刚才河对岸的详情,他也看在眼里。
苏木丶衮刀丶硫磺,都是大明所缺的,也是後来大明从日本进口的。物以稀为贵,林映真代购来这些东西,来杭州倒卖,的确能赚一大笔钱。
但,他当真只是来卖货的吗?
一口流利的倭国语,饮食贴近倭国,衣着也贴近倭国,如此倭化,不像是偶尔出海,倒像是,在倭国住了许久一样!
心里头突然泛起一丝隐忧,她看向朱楹,欲言又止。
朱楹也在思索。
他面色肃然,远没有刚才看到对岸有人卖倭刀时那般平静。一人出海,没什麽稀奇的,一人出海又回来了,也没什麽稀奇的。
可若一人时不时地出海呢?若出海之人,又带了旁人回来呢?
出海之人,能出去又回来,他进得来,那外面的人,是不是也能进来?
“我们。”
他看向徐妙容,声音也有些发沉:“先回去吧。”
回去,回哪去?
徐妙容一猜便知,应该是去府衙。海边的事,虽说不归杭州府管,可宁波府衙和宁波市舶司远在数里之外,他们暂时鞭长莫及。
但林映真形迹可疑,他出现在杭州,杭州各处,不得不防。
倭寇是大患,再怎麽警醒都不为过。
她并无异议,正欲擡脚往外头去,于谦却似知道他们想去干什麽一样,道:“我已经报官了。”
徐妙容愣了一下。
她回头看于谦,心里却想着,他是何时,报的官?
“第三回。”
于谦的面上依然很平静,不等人问,他便主动说了。小孩子的目光颇有些坚毅,仔细看,却又藏着一点点不易被人察觉的沮丧。
他说:“知道林映真手上有倭国的货後,我便报了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