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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淌进药吊子翻涌的褐浪里,凝成片片银鳞。姜衍执蒲扇搅动雾气,混杂的各类中药味在外间弥散开来,一瞬像极了燕纾身上的味道。
——只是少了几分清润,多了一点沉闷。
谢镜泊回过神,无声地闭了闭眼。
几缕苦涩药味钻过茜纱帐缝隙落入内室,引的明夷在熟睡间打了个喷嚏,旁边边叙若有若无的呼噜声隐隐传来,熟悉自然的……几乎不真实。
药箱中的各种工具被姜衍在桌上一字排开,谢镜泊站在不远处的角落,在一片氤氲的薄雾间,看着姜衍拿出几根细长的针,一点点刺入那药丸,又蓦然放进一旁煮沸的沸水里。
他垂下眼,盯着那在水中上下翻浮的银针,蓦然想起之前燕纾生病银针入体时,似乎也是这般……疼的不停发颤。
燕纾从来是最怕疼,也是最能忍疼的。
他这个大师兄,从小最怕疼怕苦,却偏又没一次正经说过,每次都是一边口中吊儿郎当地抱怨着,一边借着这个机会笑意盈盈地接近他,试图躺到他身上占个便宜。
弄的谢镜泊有一段时间一直以为,装疼骗柔弱,只是燕纾惯用来逗弄他的一贯伎俩。
直到某次燕纾重病昏迷,谢镜泊终于猝不及防地看到,原来那张脸失了一贯伪装的笑意,是那般苍白虚弱。
毫无意识的人蜷缩在床上,浑身都疼的发颤,脊骨在素绢中衣下绷成欲折的弓,冷汗顺着颈侧青脉滚落,在枕上洇出暗色蝶痕。
明明白日里还斜倚在床上捧着一碗汤药,笑嘻嘻地骗他说“尝口青梅便不苦了”,此时唇边却黏着干涸的血痂和咬碎的安神香残渣——是他痛到极点时,无意识咬破的舌尖。
【他真正难受的时候从来不会说,只有觉得自己已经熬过去了,才会将这些事当做玩笑般说出来,展露出一点端倪。】
旁边的师父似乎看出来他的怔然,抬手轻轻抚上他的头顶,安抚般揉了揉。
谢镜泊身子轻轻一颤,他有些恍然地抬起头,声音一瞬发紧:【可……为什么……】
床上的人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谢镜泊下意识回过头,正看到三寸长的细针生生没入穴道,针尾缀着的朱砂坠子随着战栗起伏摇晃,像雪地里将熄未熄的残烛。
谢镜泊身子下意识一颤,似乎也疼极了般,控制不住踉跄后退了一步,正正撞到自家师父怀里。
他怔怔抬眼,下一秒,却看床上的人眼睫颤了颤,也慢慢睁开了眼。
燕纾涣散的目光疲倦地游离几息,似乎意识仍旧混沌,但落到谢镜泊身上时,却蓦然聚集出一抹笑意。
【九渊……】
他低低的发出气音,灰败的唇瓣开合,勉强勾起一抹笑意。
——但露在锦被外的手指却忘记了遮掩,仍痉挛着撕扯,指节泛白如即将碎裂的冰凌。
谢镜泊泛红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下意识想要抬步上前,忽然却感觉肩膀一沉。
【怕你担心,怕你难过,怕你看到他病重虚弱的一面心生惧意……】师父平缓的声音传音入密,蓦然在他脑海中浮现。
谢镜泊脚步霎时一顿。
他倏然转过头:【可是我不在意——】
【他在意。】师父垂下手,无声地在他头顶揉了揉。
【宿泱他,不想只被你当做一个病人。】
谢镜泊神情一愣。
床上的人方才只是一时痛极的回光返照,此时力竭神消,又疲倦昏睡过去。
谢镜泊转过头,呆愣地望着床上人失了血色的脸庞,神情一时怔然。
【他不想你知,那你就当做不知,小渊。】
师父和缓的声音从头顶再次传来,谢镜泊回过神,慢慢上前一步,一点点半跪在床头,小心将燕纾方才挣扎间,无意识垂落床侧的指尖一点点捂到掌心。
他刚开口想要说什么,却忽然听到身后师父的声音再次传来。
【但你需要分清,那些是他的伪装,还是他难得一见的……真意。】
【别让他难过,小渊。】
半跪在床边的人小心翼翼将那冰冷的指尖捂热,认真地点了点头。
肩膀上的力道终于一松,谢镜泊回过头,只看到了自家师父蓦然远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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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师父……我如今好像有些分不清了。
谢镜泊垂下眼,将控制不住有些发颤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我好像……已经让他难过了。
面前的药盅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谢镜泊倏然回过神。
他抬起头,看着姜衍将那银针小心挑出,放到手帕间,用灵力仔细辨别着什么,眉心一点点蹙起。
谢镜泊等了好一会儿,见姜衍手中的动作已停,却迟迟没有说话的意思,终于忍不住上前:“是有什么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