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他轻轻地眨着眼:“你在我身上也能看见你的女神吗,洛兰?”
他仍然要吃完饭——当那个先前斗殴的人擡起头,羞愧的反而是维格,因为他站在桌上。他慢慢爬下来,用手去抹上面的鞋印,将手也弄脏了;他的头脑晕乎乎的,而周围仿佛飞了许多鸟,说,这是如此堕落,薇萨维亚斯如今也遍地是蛮行了,言语如同烹饪某种阴郁缠绕着的雨前气氛。地上,那情人走了,没受太多伤,只是如坠云端,有阵丧失感,但他已经太老,不去表达,而拨开人群,出了门。他接下来看见穿黑色的那个斗殴者回来,坐到他身前。他什麽也没说;维格继续用餐,几乎尝不出味道。期间他偶尔擡起头看向洛兰,知道他自己是为了刚刚监护人的表现感到害怕和异样,因此他说得很少,吃得也很拘谨,但他瞧着他,就知道洛兰什麽也没注意到。空洞,荒凉和遗忘在洛兰的眼睛里打着转,维格便霎时意识到或许在洛兰心中,先前什麽也没发生,他做了常见,应该的事,既没什麽可激动的也不是新奇的,而维格自己,兴许一向都是个不说话的,会吃饭的布娃娃。他认为他同洛兰说了话,每一句都不一样,但洛兰听来,或许没什麽不同。
他之後,很快地往嘴里塞着食物,不久就吃完了。洛兰领着他走出酒馆,他们走到对面的巷子里,推开门,就又见到了女人和她的情人。
在这件陋室里放着四张上下两层的木床,两张桌子,角落里,一张洗手台,颜色已经模糊不清了,而那女人——瓦妮莎,和她的情人就坐在那旁边,她正用水擦拭他的脸。情人的眼睛,淡黄色与昏暗的室内灰色交映,落到镜子里洛兰的脸上,後者苍白如石;情人面带厌恶。
-你现在记起你跟我住在一个屋檐下了,洛兰?他呲牙裂齿地同洛兰说。你打算跟我道歉吗?
他没有回答他;他看向女人,问她:“你今天会在这过夜吗?”
她轻柔地呼出口气,面带笑容,附在情人的耳边。会,她说。
于是,他推了推这孩子——孩子心领神会。他从洛兰身边退开,到自己那张床上去拿了本书,然後在三个成人的注视下,爬到另一张床上去,翻开书,将自己缩成一团。他到了洛兰床上,但光非常昏暗了,窗外,天空显出夜色的灰,一道月的下弧,压在颜色更浅的云层上,但那云,不久越变越厚了。
“要下雨了,是吗?”女人愉快地说,那两个男人不答。
雨终于没有下,他们在下面沉默了许久,只有情人怨痛的声音传来。孩子辨认书上的字,闻到屋内的气味,黄昏结束时,另两个男人回来了,都是瘦削寡言的类型,一进屋,就倒头睡了,身上散发出腐木的味道。味道,维格认为,有些人的像动物,譬如洛兰的队长,瓦妮莎的情人,食肉的那一类,味道非常浓郁,他们经常出汗,排泄,进味道浓重的食物;另一些像草食动物,腥臭但不呛人,唇边带着点木头,草叶沉默的气味;另一些只是木头。他们没有气味并且几乎像没有生命。他用力吸了口气,感到情人的血和汗,和洛兰床上的气味:是的,这里有个秘密——大部分时候,洛兰是没有味道的,但……
-我明天要带着这孩子一起去盖特伊雷什文。
洛兰说。孩子探出头,看见他正擦拭自己的剑。
-你这是在拜托我,死脑瓜,尊重点。他没得到任何回应,于是,队长问:“为什麽?”
维格缩回去。
“他下半年不准备上学了,想跟我去商队待一段时间,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屋内的许多头脑都擡起来,包括那些看上去已经睡了的男人,他们的头像墙上的壁画一样挣脱石灰束缚,茫然地探出头来。“啊!”那女人笑道,无比鲜活明艳,使她看上去像一只动物,三具雕塑的主人,“孩子,为什麽?”所有的眼睛,除了洛兰的那一双,盯着他。他咬着嘴唇,不回答,不是因为这问题太难,而是因为,他不能被回答。言语从来不提供对于不合理选择的解释,在北方人的信仰中语言是女神的金石,使任何虚妄破碎。
“你要从这人身边离开,男孩,听着,很快地离开,”情人粗声对他说,“找一个父亲的榜样,认识些值得尊敬的人,这样你後来可能可以得到某个女人的青睐,成为个真正的男人。你肯定是被他那个性感染了才胡乱做决定,而他,”他指着洛兰,“他压根不在乎你:一个没有信仰和追求的异教徒,所以他没有阻止你。你绝对不能不读书了,小子。”
小子。他的书从手上跌落下来,轻柔地,然後他同样轻柔地靠在了墙上,感受粉末沾在他後背的衣服上,黏住汗水。他希望洛兰能说什麽,尽管他知道他不会——这句话中有一个成分深深地困扰并使他疑惑——男人。成为男人究竟意味着什麽,维格可以知道的就是,教会的学校永远不会教授这个。她们教授人如何成为一只有手的眼珠,能行走的纯净大脑。男孩和女孩如此才能一样,否则他们永远不可能进入学院。它永远不会教他怎样成为一个男人;他对这概念有对未知事物普遍的敬畏,恐惧和——忧郁。
“别着急,别着急。”女人说,她伸手摸了摸情人的背,“那有什麽事?要等到秋天呢。孩子说不定会改变主意。他可能只是害怕学院的辛苦。那地方很辛苦,我知道许多年轻人都跳进玟河里,因为无法接受结果。”她摸到手边的一只杯子,将它递给她的情人,然後,当那杯盖打开时,整间屋子都萦绕它蕴藏的香气,古老而狂野。维格从未闻到过。
洛兰擡起头,窗外,月已经完整地露出来了。他起身。
“多谢你,洛兰。”瓦妮莎忽然说,叫他的名字,“今天替我教训了他一顿。他对我这麽多疑,尽管我是忠实的。我疑心他迟早有一天会打我,你替我先做了。”
她笑意盈盈,美丽非常。她的情人喝着杯中的芳香的水。
“他说了不允许说的话。”洛兰回答。她仍然笑着:“你信奉的是国教,嗯?”他不再说话。她对他轻轻地眨着眼:“你在我身上也能看见你的女神吗,洛兰?”
他什麽也没说。他转过身,握住床的边缘,爬上了自己的床;底下,女人和她的情人拥抱着,变成水,倒在了床上。维格放下书,将自己缩成一团:洛兰太大了。他要钻到他的怀里去才能让他们俩都待在床上。他张开手臂,环住洛兰的腰,将脸靠在他的胸口上。他感到棉球塞到他的耳朵里,仍然,像在水里似的,他仍然听见一些——笑声——晃动声。但那都很遥远。
窗户被洛兰的身体挡住了,维格看不外面,无论是黑夜还是月亮。洛兰拍了拍他的背。
但他永远睡得比洛兰更迟,否则他就无法发现这个秘密了:他知道洛兰是何时睡着的。孩子睡,总在这一屋子的男人,女人,都睡了之後。他等到了所有男人都回来,带着城市和酒水的味道,一身臭,脱下鞋子,擡着腿,让这屋子的气味有一会非常粗鄙。但一会就好了,有人去开了窗,风灌进来,夜里的薇萨维亚斯是带着海边的冷气的,但洛兰身上的衣服总是很厚,他便抱紧了,闻到里头身体里石头一样冰冷的气味,他于是知道洛兰还没睡着,起码,睡得不深。因为,该怎样说呢?如果洛兰睡得深了,他能闻出来:没人知道,恐怕连洛兰自己也不知道,他睡熟後,身体会变得比平时柔软些。有时他做了梦,眉头皱起来,嘴唇也会打颤,而在那最深的梦里,维格知道,洛兰的身体变热了,一股被封藏生命力从他的驱干中涌起来,带着血,带着汗,也带着气味。人有气味:动物的,植物的,石头的。但洛兰的气味哪一种都不是——他深吸了口气。看见了吗?就是这样,洛兰睡熟了。他闻到那股气味,只是忽然觉得熟悉,好像就在刚刚,什麽别的——非常深,非常古老——非常——馥郁。他的血管因为这味道而砰砰地跳。这味道兴许能叫人发疯,他有时也想,模模糊糊的……
他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