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里,楚翊看见帝师吴正英也出来了,看样子是去皇上读书的勤德殿。他没有回头打招呼,而是刻意放慢脚步,直到对方走近时才道:“哎呦,吴大人,你也往这边走?”
“老夫去为皇上讲书。”结伴闲聊几句,吴正英感慨道:“没想到,王爷会提出采用皇上的书法。”
楚翊笑了笑:“万岁年少,初登大宝,这也可以增加他的信心嘛。”
“王爷怎么不也写一幅字,让群臣去选?”
吴正英问得诚恳,楚翊也坦诚相待,大着胆子幽幽地说:“百年前天下之乱,始于萧墙之祸、朋党之争,该以史为镜。我年纪轻,要说不想露脸,那是假话。我只是,不想把一件原本很简单的事,搅合得更复杂。”
说出这样的话,很冒险。万一这老吴头明天参他惑乱朝纲,够他喝一壶。但他吃准了,这话对老吴头的胃口。
果然,吴正英目露赞许。他点点头,拱了拱手,很谨慎地不再与楚翊同行。
楚翊想,此人出身寒门,一生清高,有朋而无党,也从不结交皇族。品级不高,在政事堂里的话语权也不大,却是当下离皇帝最近的人。能让他对自己有所认可,也算是前进了一小步。
重要的是,当皇帝开心地问起:是谁提议,用朕的字?
吴正英会如实答道:是陛下的九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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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给母后请安。”
“逸之来了,坐吧。”老太太正闭目养神,动了动手腕,半晌才掀开眼皮,“你二哥走后,我这精神头大不如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连着两回啊……”想起恒辰太子,她老泪纵横。
“母后节哀。”
她用手帕点了点眼角,“你这是打哪来?”
“光启殿。”楚翊坐在一旁的绣墩,优雅地理了理袖口,“刚和六位大人商议了立摄政王的事。三哥四哥说不急,凡事我们兄弟商量着来。我年轻,都听他们的。”他只捡重点说,为接下来的话做铺垫。
太皇太后眉头一皱,挤得眉间沟壑如刀劈斧凿一般,“别说了,哀家不想知道你们商议了什么。祖宗有法度,后宫不能干政。”
“是,孩儿多嘴了。”其实,就算他不说,她也马上会从亲儿子瑞王嘴里知道。说了,倒显得心直口快。
“对了。”老人家又擦擦眼角,淡淡说道,“兰妃自请殉葬,自缢了,现在停放在她自己的寝宫。你是钦命的内廷总管大臣,又兼管着礼部和宗正寺,尽快收殓了安排丧礼。还好,办白喜事是你的专长,不然这段时间内不晓得要乱成什么样子。”
楚翊心里揪了一下。他不认得兰妃,只是为一条生命平白逝去而痛惜。
“母后不必劳神,交给我吧。还有件事……”他以闲话家常的口吻说道,“听说,玉川公主也移居灵泉寺了。”
“嗯,可惜她年纪轻轻的,才十七。没办法,这是祖制。”
“虽然圣旨已经拟好,但一来没有昭告天下,二来尚举办册封礼。虽说她是来和亲,但直到先皇驾崩时,她的身份仍是我大昌的贵客。若说依祖制,可类似的情况,尚未有先例。到底该怎么安排她,说到底,还是看你老人家的意思。”楚翊默了一下,给听者以思索时间,接着才看似随意地提议:“我看啊,她跟我三哥倒合适,郎才女貌的。”
他紧盯太皇太后的脸,看见她苍老松弛的嘴角微微一扬,枯败无神的目光变得柔和,手指轻轻搓动。衣襟处,深色锦缎之下,胸口的起伏明显增大了。
他清楚,她联想到了立摄政王的事,而后瞬间就动心了。她一向最宠瑞王,凡是利于亲儿子,只要合理合法,那就要落实。
“你小子,乱点鸳鸯谱。”太皇太后脸上的皱纹大幅舒展,“不过,倒也没说错,那丫头跟瑞王也算般配。天子驾崩,王公贵族要守孝三年,国丧期不得婚嫁生子。后来,太宗皇帝将之改为六个月。就算哀家有这个想法,也得秋冬再议。”
她顿了顿,又自顾自松了口,“或者,先把亲事定了也行。不过,直接指婚,又似乎不大合理……”
一切都按预想中的发展,楚翊弯起嘴角,点头道:“没错,我正想说呢。既然她是客,那我们就无权指婚,所以得让她自己选夫君。”
“这样的话……”太皇太后拧起眉头沉吟着,“哀家看,她八成会选你。你年轻俊朗,又不曾婚娶,来顺都这一路上,跟她也算熟识。”
“我并无此意。”楚翊谦卑地半垂着眼,没有一丝锐气,语气委屈巴巴,“何况,公主也不会选我。论能力,我年少无知,远不及三哥。论文才,我都不敢试着为先皇写一幅匾额和碑文,叫群臣去评议。论武功,别看我年轻,弓马可比不过三哥。论爵位,我只是郡王,三哥是亲王。论出身,玉川公主是齐国皇后所出的嫡长女,肯定要讲究这些的。我生母曾是宫女,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而瑞王,出身贵重。”
他刻意在最后一句加重语气,放缓语速。这番话,像一阵轻柔解乏的按摩,让主位上的老太太浑身舒坦,满意地哼了一声。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况且,公主对我印象不好,我接亲回来的路上……算了。”楚翊苦笑着挠挠头,瘪了瘪嘴,像犯错的孩子。
“怎么了?”
“孩儿实在不好意思说。”
“那哀家就不问了。等断七之后,我就安排人去灵泉寺,叫玉川公主搬回永固园去住。”太皇太后疲倦地挥挥手,“哀家乏了,得去躺一躺,你去看看你母妃吧。”
“还有件事,要过问母后。”楚翊站了起来,躬身道,“孩儿的四舅,自冬天染了风寒侵入肺腑,至今还在咳嗽。想请你老人家示下,准许他去永固园调养。那里风景好,空气也新鲜。”
“唉,这就见外了。直接去就好,何必问我。需要什么药,只管从宫里拿。”
楚翊谢恩告退。出了大殿,他叹了口气,抬眼迎向炽烈的太阳,眸中的谦卑逢迎瞬间被锋芒所替代,比日光更盛。配上俊逸的轮廓,整个人宛若一把精致而锐不可当的匕首。
他步履轻盈矫健,直奔生母的住处。
提出撮合公主和瑞王,只是为了获得太皇太后的首肯,放那小丫头出来。不然,她就得老死在灵泉寺。老太太一辈子安常守故,若非考虑到为亲儿子续弦、增添羽翼,绝不会松这个口。
至于离开寺院之后,公主终会嫁给谁,到时可就由不得老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