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尺为步,步二百四十为亩,亩百为顷。”楚翊沿着田埂走了几步,像在丈量土地,“我是郡王,名下有一百顷田地,也就是一万亩。瑞王是亲王,有一万五千亩。为防止皇室宗亲侵占土地,我们的名下最多只能有这些田产,超出则触犯王法。所以,瑞王才通过亲家杨榛和杨氏宗亲,伪造出成百上千的杨家子孙,来兼并土地,一起发财。招数很低劣,可翠屏府是杨榛的老家,知府是他堂侄,只要没人细查,就不会有事。”
“对,一定有他参与!”叶星辞蓦然想起,老太后寿辰那晚,瑞王借着酒劲来星跃楼骚扰他时说的话,“我们泛舟赏月那晚,他跟我说什么:我比你想象中富得多,不敢往外花。娶了你,就敢了。因为,外人会认为,那是你带来的嫁妆。”
楚翊不语,眸光更冷,幽幽叹了口气。
“空了国库,富了他们,苦了被买走田地,租地耕种的佃农。”叶星辞喃喃道。烈日当头,却凭空冒了一身冷汗,对瑞王的憎恶达到了顶点。
“公主,你看看他们。”楚翊挥手遥指在田里忙碌拔草的农夫,字字珠玑,回荡在朗朗乾坤和茫茫田野,“群雄割据时,他们在劳作。楚家一统江北时,他们在劳作。尹家雄踞江南时,他们还在默默劳作。青苗被乱兵踏毁了,又重新插秧,继续生活。一代又一代,脚踏实地。昌也好,齐也好,开国不过百年。家无恒兆,国无恒运。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谁是永久的王?王朝更迭如过客,这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才是大地真正的主人。”
他的话振聋发聩,擂鼓般击打在叶星辞少不更事的胸膛,隆隆作响,溅起点点热血。
不错,眼前这些在田间拔草的生民,如同一块块砖石,构筑成王朝的根基。父亲的勋阶高至“左柱国”,朝野无出其右。仔细想想,大齐的无数子民,才是撑起国家的擎天之柱。他向往疆场,可疆场上的每个人、每匹马,嘴里吃的嚼的,都出自普罗大众。
“难怪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到田间地头走一走,绝不会想到这些。”叶星辞主动而羞怯地勾住楚翊的一根手指,往田边的树荫里走,“逸之哥哥,你总是想得很深。跟你在一起,常有豁然开朗之感。我感觉,你正在一点点往我身体里钻,像种子扎根似的。我的灵魂,都快变成你的形状了。”
“咳咳,别说了。”楚翊沉声道。
“这才朝夕相处几天,就嫌我烦了?”叶星辞冷哼一声,猛然甩开手,直接把心上人甩个趔趄。楚翊站稳了,慌忙去哄,说不是嫌烦,而是自己腼腆。
树荫下,有个正在歇脚的汉子,身旁摆着装茶水的陶罐。楚翊走过去朝他讨水喝,汉子爽快地将陶罐递来,道:“我看你是个公子哥吧?这是加了盐的碎末茶,喝不惯别赖我,不然我可骂你。”
楚翊抱起陶罐痛饮,用衣袖擦擦嘴,夸这茶解渴。叶星辞好奇道:“为何要加盐,是跟前人学的?前朝的人,喜欢往茶里加盐、花草、香料这些。”
楚翊解释:“出汗多,喝点咸的,干活有劲儿。”汉子跟着点头,说没想到富家公子还懂这些。
叶星辞瞄着楚翊,心想:我喜欢的人可真有趣,可阳春白雪,亦可下里巴人。
前两天在杨知府那品茶,楚翊颇为风雅,谈起泡茶的水以清、活、甘、冽、轻为佳。所以,天泉最好,因为天上的水最轻。
还说“秋水白而冽,梅水白而甘”,甘会稍夺茶味,但冽能成全茶味。夏天的暴雨就不宜冲茶,那是天地的怒气,喝了伤脾胃。
他还教给杨知府一招:将水用竹笕过滤,更能泡出茶之甘甜。
又说喝茶贵在心境,贵在隐逸,要讲究环境,“或会于泉石之间,或处于松竹之下,或对皓月清风,或坐明窗静煽。”
这样博闻风雅的人,此刻却毫不在意地用陶罐喝井水泡的碎末茶。叶星辞想,太子爷也风雅,但绝不会去喝这样的茶,去用一个庄稼汉用过的陶罐。
“尹兄弟,我送你个礼物。和你一样好看,不过转瞬即逝,看好了。”楚翊含了一大口茶水,走出树荫,迎着阳光,噗——喷出一片水雾。
阳光穿透弥漫的水雾,一道淡淡的彩虹乍现,又随风而散。楚翊舔着嘴角的水,笑得像刚含了一块糖的调皮孩子。叶星辞也开怀大笑,夺过水罐,含了一口,噗地喷出。
“噗——快看!”
“噗——又出现彩虹了!”
片刻,汉子的茶水被耗尽。离开时,他们留下了一两银子。那汉子说,还是你们城里人会玩。
二人在郊外按辔徐行,看见凉粉摊子,叶星辞食指大动,拴好马叫了两大碗。
绿豆粉晶莹透亮,红油炸得极香,洒一点芫荽、香葱碎、白芝麻,拌一拌嗦进嘴里,香辣爽滑。
叶星辞呼噜呼噜地吃着,鼻尖冒汗,嘴唇像搽了胭脂,衬得肌肤瓷白。天真烂漫的少年,像凝在花瓣上的一滴晨露。
楚翊柔柔地注视着他,犹如在看一株奇花。待他吃完一碗,就把自己的推过去,闲聊道:“我三哥四十来岁的人了,还敢为非作歹,也不奇怪。老太太疼爱他,我二哥又极孝顺。三哥年轻时,比现在跋扈得多。可无论他多狂,只要老太太一掉眼泪,二哥就不追究了。他手里握着内廷采买这样的肥差,还不知足。”
“恕我直言,这叫慈母多败儿。”叶星辞忙里抽闲,含糊地回了一句,继续埋头嗦粉。
楚翊怔怔地出神,想了会儿瑞王的事,随后道:“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有个小贩,第一次摆摊卖凉粉,一碗卖五文钱。才卖出一碗,客人觉得难吃,就把摊子给砸了,还把他打了。二人闹到县太爷那,县太爷判客人赔他一两银子。小贩找到生财之道,每次遇到看似脾气暴躁的客人,就故意把凉粉做得难吃,引人揍他,然后赚赔偿。”
叶星辞像鹅似的仰头大笑。
“这是个真事,我和恒辰太子亲眼所见。”楚翊眼中闪过浓浓的眷念,指尖抠着粗木条桌,“那时我才十四五,迷上了面雕,也就是捏面人儿。捏得很大的那种,还用面团染色造景,每天都浪费许多。恒辰太子跟我说:九叔,我带你出城玩。然后,他就带我到城外干农活,收麦子。只一天,我就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他没指责我一个字,可那之后,我就不玩面雕了。”
他笑了笑,随之垂眸,掩去眸中的泪光。玲珑的喉结反复滑动,压下哽咽。
“你不是说,你们并不亲近吗?”叶星辞认真道,“怎么一起收麦子,后来还一起巡边?他还教你唱歌来着:谁家酒里多掺水,哪个偷了我家牛……”
"原来,我说过的话你也都记得!”楚翊很惊喜,一时有点坐立不安,小动作多了起来,抽出折扇开开合合,“告诉你也无妨,你别跟别人说。其实,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虽然他叫我九叔,但我以他为楷模,我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他是哪样的人?”
“他赤诚,磊落。从谏如流,洁身自爱。”楚翊斜望碧空,陷入回忆,“那双手,能提笔,能侍花,能挽弓,能驯马。他很可爱,料理国事时雷霆万钧,转过头又细心地给东宫的野猫搭窝。他认定值得的事,哪怕吃亏也去做。他是暗夜里的一簇火,刺破浓雾的一束光,永恒的星辰。可他也是凡人,会死在无名小卒的冷箭下。接到他的死讯时,我呆坐在椅子上,眨眼间天色就黑了,我一直想不起那天是怎么过的。”
楚翊飞速在双眼抹了一把,凄然扯扯嘴角。叶星辞内心触动,放下筷子,无言地握了握他搭在桌面的手,然后继续吃粉。
在城外逛到傍晚,二人回到客栈,谋划如何潜入县衙,将原始笔供归入案卷。
罗雨说这个不难,溜门撬锁他在行,弯钩在手中,感觉在心中。他可以轻松潜入存放公文卷宗的地方,问题是,他识字不多,可能会放错了。
叶星辞和于章远便与之同行。
子时左右,夜色正浓,三道迅捷的黑影翻入县衙东墙。秋夜静谧,远远传来敲更声,混着稀疏的虫鸣。
落地点周围的房屋和一般的不同,除了门洞,没有窗户。仅在墙角和檐下设几个透气孔,并装有挡鼠雀的栅栏。叶星辞悄声说出自己的推断:“这是粮仓。”
他们绕过睡着的看守,翻出粮仓所在的院落,潜行匿踪,躲过巡夜人。紧接着,又看到一处灯火通明,多人把守的库房,墙厚门重。
“这应该是县库,放钱的。”叶星辞冷静判断。
“线裤?”罗雨困惑地自言自语,“钱应该放荷包里才对。”
存放公文卷宗的架阁库,就在簿厅不远处的厢房。门上悬着一把铜锁,和“提防火烛”的木牌,无人值守。罗雨掏出缝衣针弯成的小钩子,神情冷漠干练,三两下捅开锁。进门后,却傻了眼——里面只有一堆杂物,飘着潮湿的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