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宗略说,“据传百年前,这湖足足有现在的三四倍大,水草丰美,每逢春夏,都会有成千上万只水鸟栖息在此,故当地人都叫他‘水鸟湖’。”
殷祝笑道:“是个俗名,但好记。”
“是,后来家父选址在这里开设工坊,每日晨昏见水鸟在湖畔群飞交颈,便选择了飞鸟作为刻印,”宗略不无自豪道,“当地人管这座工坊叫做飞鸟坊,从飞鸟坊出来的东西,质量都是一等一的好。”
刻印是大夏工坊的标志,每一座工坊使用的的刻印都不同,目的是方便使用者辨认和后续修理。
殷祝听着宗略的讲述,眺望着屹立在那座青黛山脚下的残损小楼,一道青烟自墟中徐徐直上,数只雪白的水鸟从蓝天上盘旋而下,落在屋檐檐角上,发出类似于鹿鸣的呦呦叫声。
——这便是他干爹名震千秋的神机营,最初诞生的地方。
马车一转,缓缓驶至工坊大门前。
能看出门头被修缮过,就连顶上“飞鸟坊”三个大字的牌匾也是新换的,正因此,在那历经爆炸后熏黑的墙砖衬托下,显得极为突兀。
斑驳的朱红生漆昭示着它皇坊的尊贵身份,虽然在那场意外后,它早已荒废大半,宗家多年来苦苦支撑,但也只能苟延残喘,不复当日辉煌。
殷祝跳下板车,仰头望着这座飞鸟坊的全貌。
方才远远的已经看过了,它的占地面积要远超祁王田庄中的那座,但它的伟大之处,不仅仅在于面积——
他甚至可以肯定,每一个见到飞鸟坊的现代人,都会震撼于这个时代匠师的巧思,甚至感到自愧不如。
据宗略所说,主楼以百年铁杉木为支撑,足足有十二丈高;屋顶覆鱼鳞瓦,瓦缝间暗藏精密铜齿轮,风起时会发出细密的机簧声,仿佛机械森林叶片摇动的声响,摩挲过耳膜,给人以冰冷、神奇又极尽瑰丽的浪漫触感。
机关联动着不远处的汲水车,将湖底寒水通过竹管、铜管汇入主楼中的青铜水池之中,方便两侧锻造厅内的工匠淬火取用。
整座飞鸟坊的建筑都按照奇门八卦的排布建造,进入内部,墙上布满碗口粗的导流铜管,犹如飞鸟体内的经脉。
但相比起地下的庞大回路构造,在这座工坊显露在地表之上的部分,只能算是冰山一角而已。
然而宗略遗憾地说,在那次爆炸后,地下入口便被父亲永久封闭起来,只留下地上工坊的局部机造还能正常使用。
今日晴朗无云,天蓝得透彻。
刺目日光中,殷祝微微眯起眼睛,被太阳晒得有些懒怠。
视野恍惚间,却看到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
身披鲜红战袍,腰佩长刀,侧对着他,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扇朱红大门前,
他的脸庞依旧年轻,两鬓却多了些斑白,通红的双眸死死盯着手中那枚染血的令牌,五指微微颤抖,几乎要抠进那铁制的令牌之中。
那块令牌殷祝也十分眼熟,是出入晖城的城门令。
——这应该是在克勤屠城之后。
几乎是瞬间,殷祝的脑海中便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看到他干爹这副模样,他的心脏也仿佛被大手揪紧,挤压血肉,渗出淡淡的酸楚和心疼来。
殷祝下意识上前一步,却惊动了幻象中的那个宗策。
对方猛地抬头,裹挟着狠厉杀气的眼神掠过来,却在看到殷祝的瞬间怔住了。
宗策睁大双眼,干裂的唇颤抖着,似乎是想对殷祝说些什么。
就在殷祝想要再靠近些听个清楚时,幻象却陡然破碎。
工坊朱红大门前,只余下一片被日头照得明晃晃的无人空地。
若不是殷祝方才不慎咬破了自己的下唇,嘴里还能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恐怕会以为先前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
宋千帆走上前来,先是惊叹了一番这工坊的阔气,又叹惋于它的衰败,还当场即兴吟诗一首,颇有文人走哪儿都要凭吊怀古、留下“到此一游”题书的精神。
待抒发完内心的澎湃情绪后,他这才恢复了平日模样,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斟酌问道:“我看这门环锈得厉害,还能打开吗?要不咱们还是从侧门进去吧……殷、咳,殷兄,你说呢?”
宋千帆还是不太习惯这么称呼殷祝。
谁知话说完了,许久都没人回应。
他不禁疑惑,转头看向殷祝的方向,发现陛下正一脸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扇大门,像是丢了魂似的。
宋千帆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但什么也没发现。
正纳闷着,宗略摇着轮椅过来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殷祝脸上的神情,语气严肃地问道:
“殷兄,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