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烟似乎未听见少年的数学情话。她推过草稿纸,袖口蹭到的咖啡渍在傅景烁看来像幅微型山水。少年盯着她手腕内侧随讲解起伏的淡青血管,忽然觉得那些绕日运动的黄赤交角,都比不上这道弧线接近永恒。
子夜的拿铁杯底沉淀着未言之语。苏雨烟手中的红笔在作文纸上轻轻划过,时而圈出精彩语句,时而写下批注。她讲解作文立意时,声音像山间流淌的清泉,又似浸过雨前新茶,带着淡淡的回甘,让傅景烁听得入神。
他一直对苏雨烟批改作文时那些独特的符号充满好奇,此刻,他终于参透了其中的隐喻。原来,每个“a+”符号的倾斜角度,都暗合北斗七星勺柄的指向。
一天的学习结束,傅景烁将两人写秃的笔芯插进景德镇青瓷笔筒。苏雨烟在整理咖啡渍斑驳的草稿纸时,现所有晕染的墨迹都指向相同坐标——那是他们初见时半山御府的经纬度。
三月中旬,静谧岭墓园在闭园五十五天后,次开启预约通道。考虑到特殊时期的防控需求,园方采取严格的限流措施,每日仅接纳oo组家庭入园祭扫,且需凭借健康码提前预约。
这一消息传出后,那些积压了许久思念之情的人们,纷纷守在手机或电脑前,等待着预约时刻的到来,希望能借此机会前往墓园,与逝去的亲人“对话”,寄托心中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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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像团浸透消毒水的棉絮,沉甸甸压着隐龙山墓园的铁艺大门,又像块浸满福尔马林的纱布,裹着排队人群的黑色衣角。
预约核验处的扩音器时不时漏出“滋滋”的电流杂音,在这片死寂中突兀地响起,打破了短暂的宁静,却又让压抑的氛围愈浓烈,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与哀伤。
苏雨烟紧紧地把爷爷奶奶的骨灰证贴在胸口,证角硬邦邦地硌在第二根肋骨的位置,那位置,是奶奶生前手把手教她辨认的胸外按压点。如今,物是人非,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骨灰证的边缘,仿佛这样就能再次触碰到爷爷奶奶的温度。
傅景烁撑伞的手往她那边倾了倾,细密的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沿着被折起的《苏城防疫通告》的折痕蜿蜒而下,滴答滴答地落在满是泥泞的地面上。
队伍缓缓向前挪动,前面身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抬手举起额温枪,枪口处的红外光点,在她光洁的额头游移不定,恰似一只垂死挣扎的萤火,明明灭灭。
“c”那不带丝毫感情的电子音清脆响起,而与此同时,身后干枯的树枝不堪重负,“啪”的一声骤然折断,在这寂静又压抑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突兀,惊得周围的人微微一颤。
傅景烁手中的伞轻轻晃动,伞檐不经意间扫落了一串忍冬果。忍冬果砸落在青砖地面,暗红的浆汁四溅开来,在青砖上洇出了心电图骤停时那令人绝望的轨迹,仿佛连时间都在此刻戛然而止。
苏雨烟对通往b区排的路径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纹,甚至早已刻入骨髓。十年前,父亲下葬那天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那时的她,带着地质罗盘,仔细地测过这排雪松的磁偏角,像是要用科学的精准,留住与父亲最后的联系。
脚下的青石板历经岁月侵蚀,表面结满了滑腻的苔藓,缝隙间倔强地钻出几株荠菜花。白色的花瓣上还沾着前夜的雨水,颤颤巍巍,像谁偷偷把icu病房窗帘的碎布头,小心翼翼地缝在了墓砖的接缝处,透着几分不合时宜的脆弱与突兀,也无端勾起那些沉重又悲伤的回忆。
地面上,轮椅碾过的辙印里积满了隔夜的雨水,像是时光的深壑,藏着无数难以言说的哀愁。
苏雨烟缓缓前行,心中默默数着。当数到第七棵雪松时,父亲的墓碑终于映入眼帘。墓碑上,父亲的照片永远停留在了四十一岁,那年轻的面容,在岁月的冲刷下依然清晰,却再也无法回应她的思念。
雨珠接连不断地打在琉璃瓦的碑檐上,瞬间碎成几瓣,四散飞溅。看着这一幕,她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恍惚间回到了去年清明。
那时,奶奶还用这种瓦罐装着青团,蒸笼掀开的瞬间,滚滚白雾升腾而起,迅漫过老人腕间那醒目的住院手环。
如今,物是人非,曾经的温暖与团聚都已化作泡影,只剩下眼前冰冷的墓碑和无尽的思念。
墓穴开启的瞬间,腐殖土的气息混着消毒水刺入鼻腔,令人几欲作呕。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这股异味凝滞,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工作人员递过来一把铜铲,铲柄上还沾着前一个家庭祭扫时残留的香灰,星星点点,像是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无声诉说着无尽的哀伤。
傅景烁伸手接过铜铲,不经意间转头,现苏雨烟正出神地用拇指轻轻摩挲着骨灰盒上的编号——s。那编号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角落,她的眼神空洞而又深邃,仿佛透过这串冰冷的字符,看到了与亲人共度的往昔时光,悲伤与思念在她眼眸中翻涌。
傅景烁将铜铲插入墓穴,动作虽轻,却还是惊扰了这片静谧。刹那间,冬眠的蚯蚓被锋利的铲刃切断,它痛苦扭动的身躯,仿佛化作了一抹凄厉的、朱砂色的颤音,在死寂的空气里久久回荡,给这哀伤的场景添上了几分残酷。
“让我来。”苏雨烟的声音打破沉默,带着不容拒绝的决然。她猛地伸手,从傅景烁手中抢过铲子,动作急切而又坚定。
当第一捧土重重地落在缎面骨灰盒盖上,沉闷的声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尖。溅起的泥点四散飞溅,在她米色围巾上晕染开来,恰似一朵朵肆意绽放的墨梅,美得惊心,却又透着无尽悲凉。
她用力挥动铲子,指甲缝里不知不觉嵌进一粒玄武岩碎屑,可她浑然不觉,满心满眼只有那承载着至亲之人的盒子。
傅景烁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晨光轻柔洒落,照亮了她后颈那道被口罩绳磨出的红痕。那红痕在微风中微微颤动,恰似医院icu监护仪上跳跃的心电波纹,每一下起伏,都像是在诉说着她内心深处翻涌的悲痛与思念,脆弱又倔强,揪得人眼眶酸。
当第七铲土缓缓落下,彻底掩住了骨灰盒边角那精致的烫金纹路时,苏雨烟的双腿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扑通”一声突然跪了下去。呢料裤的膝盖处迅洇出一片深灰色的水痕,沉甸甸地紧贴着膝盖骨,就像此刻压在她心头那沉甸甸、卸不掉的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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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说最后时刻……”苏雨烟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猛地俯身抓起一把湿土,腐叶在她掌心被用力碾出深褐色的汁液,顺着指缝缓缓流下,“奶奶是握着爷爷的ct片走的。”
她的身体剧烈颤抖,肩胛骨上下耸动,仿佛要冲破躯体的束缚,她下意识地躲开傅景烁悬空想要安慰她的手臂,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之中。原本撑着的雨伞失去控制,栽倒在相邻的墓座上,“哗啦”一声,惊飞了正在那里啄食供果的灰喜鹊,扑腾着翅膀仓皇逃离,徒留这片墓地愈浓重的哀伤。
远处防疫广播在循环播放“保持一米安全间距”,那机械又刻板的声音在这片哀伤的墓地里回荡。
傅景烁戴着蓝口罩,口罩滤掉了松针散的苦香,却怎么也滤不尽苏雨烟周身弥漫的悲伤气息。她的呜咽声在冷寂的空气里飘散,撞碎在爷爷奶奶墓碑的照片上,像是脆弱的音符,奏响一曲凄婉的悲歌。
就在这时,少年像是被内心深处一股无法抑制的力量驱使,突然扯下口罩,让混着泪水的呼吸毫无保留地喷薄在她的旋。这是他十八年循规蹈矩人生里,第二次为了她打破常规。
这个大胆又冲动的动作,惊飞了碑前正悠然啄食的灰鹊。灰鹊扑棱翅膀的声音,与防疫警报尖锐的声响在晨雾中交织在一起,仿佛绞成了一团怎么也解不开的麻绳,混乱又嘈杂,一如此刻他们被悲伤搅乱的内心。
墓园青石阶上始终缀着两双移动的黑曜石。便装保镖的n口罩边缘露出军用级滤芯的浅蓝镶边,他们握在衣袋里的骨传导耳机不时闪过红点,像蛰伏的电子萤火虫。
傅景烁抬手为苏雨烟拂去肩头松针时,十点钟方向的保镖立即按住耳麦低语,惊飞了啄食供果的灰斑鸠。
下葬仪式结束时,已临近正午,厚重的云层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撕开,露出一道惨白的缝隙。日光艰难地从缝中挤出,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
苏雨烟静静地将绢花别在爷爷奶奶的碑前,三枚素白的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曳,宛如他们曾经温柔的目光,在这寂静的墓园里,诉说着无尽的思念与不舍。
回程的网约车后座,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沉闷的气息。塑料隔帘上密密麻麻印满了指纹,像是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成了独特的“指纹化石”。
苏雨烟神情落寞,将额头轻轻抵在车窗的防疫封条上,任由pvc膜紧紧贴着皮肤,压出一道道类似条形码的纹路,仿佛那是她此刻被悲伤编码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