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焕云知她今日会到,白天起就等在寺里,段慧奴听说他在,没洗脚更衣褪去旅尘,便在禅房里接见他。
她们俩是青梅竹马,段慧奴小他一岁,从小巴着他跟前跟后,满山遍野地玩,印象中冼焕云脾气温和、应对有礼,满身都是书卷气,难想像他日后会如其父般执戈披甲,走上军旅一途。
父亲决定将她远嫁峄阳时,她头一次察觉冼焕云对自己的情意,段慧奴心思灵巧,绝非是半截木头,只能怪少年埋藏太深,以致初露便是断绝时。
她喜不喜欢焕云哥哥?
连段慧奴都说不上来,她对他的感觉比手足玩伴或浓一些,却没有那种不惜一切也要留在他身边的念头。
但冼焕云的反应却激烈到吓坏了所有大人。
他披拔刀,冲进将军府,哭着求段伯伯收回成命,最后还是冼锐宾制服了儿子。
据说少年的伤足足躺了大半年才痊愈,到冼锐宾身死,父子间的对话都只有公事。
过卅五岁犹不肯娶妻,段慧奴知道代表什么意思。
但她的身子不属于任何男子,她是峄阳国的皇太后、代巡大人的继承者,也是南陵诸封国结盟以抗西山,乃至于对抗央土朝廷的象征;若世上真存有“螭虎印”这枚圣物,段慧奴就是上天注定要找到、并持有它的人。
就算女人不能成为帝国的继任新皇,她也必是开创时代的造皇者。
与谁厮守这种事早就不在她眼里了,况且她忙到没有时间折腾,身体的欲望总识相地不来烦她,浅尝即可,毋须外求。
两人在峄阳国内反而不常见面,冼焕云长时间经营着西北防务,当西山铁骑踏平当中充作屏障的几个附庸小国后,他麾下的峄阳铁卫军,就是抵挡号称当世无敌的西山“飞虎骑”的第一线。
冼焕云比印象中更精瘦,即使胡子刮得干净,颌下唇上仍有一片淡淡惨青,被白皙的肤色衬托得更加显眼。
他算是英俊的男人,段慧奴心想,十三岁时自己应该是这样觉得吧?
然而峄阳国不但改变了她的命运,还彻底改变她对男人的喜好和品味。
初到时,她对峄阳少女喜欢那些山猪也似、赤身油亮的精壮男子感到不解,但勒云高让她知道“英雄”是一种气质,只会随岁月和历练越锋锐慑人,他们连袒露伤口都令人喘不过气来,相较之下,皮相根本没什么好说的。
“参见太后。”峄阳最年轻……不,应该是诸封国最年轻的统军使跨刀行礼。段慧奴命人看座,随口问了近况,冼焕云无不应对流利。
她此番没多带宫女,以免累赘,随行的七八人都是亲信,这会儿全杵在禅房内外,想方设法的不肯走,就为多瞧统军大人一眼。
她主政多年还是有影响的,段慧奴叹了口气。
峄阳国改变了她对男人的标准,而她在峄阳戮力引入的央土文化、典章制度,居然反过来影响了国内少女对男子的喜好,冼焕云对她们来说是梦寐以求的菟丝附女萝、英俊好郎君,直是千金不换。
但她只看到了男子的猥琐黯淡。
冼焕云表现出压抑情感的样子,实际并无压抑的成效,若是有意便属虚矫,若无意则是无能;言语间既不敢表白,恐惹她不快,又无力讨她欢心……你的策略就是表现委屈么?
万一我选择你,你提供的解套之法是什么?
我如果人也要权也要,什么都不肯放,你的方案何在?
最不济最不济,你也得勾引我啊!
她无聊到差点翻白眼,认真评估起西北防务有无更好的人选。
冼锐宾或许才是对的,他儿子真的很无能,只是我们都被情感掩蔽了理智,无法做出正确的决定。
“末将听说太后遇到那长孙旭,”这是他唯一引起她注意的一段。“我对画画有点自信,可为太后绘出那厮形象,传与城中眼线。”
他大概是想提醒她,小时候曾为她画过肖像的旧事,但段慧奴不想再同他待在一处了,只想赶快结束。
“黑夜无火,距离又远,其实我没看清。城中探子有识他者,统军明日可问吴老师。”冼焕云讷讷垂肩,丝毫不令人意外。
直到统军使起身告辞,段慧奴唤人伺候过沐浴更衣、解梳匀,平躺熄灯后,都还在思索着西北的防务,早把旅途疲惫抛到九霄云外,就连睡前她一贯喜爱的蜜水酥油,用着都不觉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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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旭并未随呼延宗卫回城,他没花太多唇舌,便说服了身经百战的穷山国统军使:杨柳岸之外,不知还有多少眼线、涉及几方筹谋,防不胜防。
穷山国一行太显眼,长孙旭若与之一道,简直同箭靶没有两样,就是今天死或明天死的差别。
“况且,有高人在冥冥之中帮助我,您不会没感觉罢?”呼延宗卫无言以对。
目睹那艘箭舟的人都说是水鬼作祟,以致流言在往后几天越滚越大,最后闹到了镇东将军那厢,当然此际两人还不会知道。
但呼延宗卫虽是看见了两次火号,再加上探子的回报,才率众出城找寻少年,仍能隐约察觉有人引路,更别提那声传音入密的“缆索”,竟能教分隔两岸的呼延和长孙同时听见,那人的内功修为实高到不可思议的境地,且应无恶意才是。
“待三乘论法大会结束,我再答复将军。”少年爽朗笑道:“在此之前,将军若能严守门户,出入守得越森严越好,再安排一个无窗的房间,派人三餐送饭,按时递出夜壶溺桶,早晚进去呆打盹,不短于半个时辰,这样就最好了。”
呼延宗卫哈哈大笑。
“这疑兵我能为世子做到。”两人并骑片刻,呼延宗卫转头交待属下几句,再回头时白胖少年已不在马鞍上,左右都没留意他是何时、又是如何离开的,年老的统军使虽仍锁着眉头,但已不敢太过轻视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