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一天早上六点半到现在,赵平一下也没合过眼,这时候眼珠就像进了沙子一样,干涩酸胀,大约也有了血丝,赵平抬手揉了揉眼角。
“哟?要哭了呀?”医生就这么弯腰偏头,凑近了赵平的脸,非常不礼貌地,直勾勾盯他的眼睛,“不至于吧?”
太近了,赵平能听见掩在口罩下带了笑意的呼吸声。
“……什么?”赵平震惊地抬头,疑惑地瞪着医生那双促狭地眼睛。
“您……”赵平迅速垂眼看了看医生胸口别的名牌。
——展宇——
并不是赵平熟悉的名字,赵平往后退了小半步,腿后抵上了病床边儿,冷冷地问,“请问我们认识吗?”
“不知道啊?你觉得认识吗?”这个叫展宇的医生偏头看着赵平,抬手起来,用食指勾着脸颊侧面口罩的松紧带,轻轻拉开一弹。
机器“哐哐”砸响在赵平的耳膜上,那张鼻梁很高的脸在赵平眼前一闪而过。
脸颊上还有三条没消下去的红印子。
赵平脑子里“嗡”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身后的病床上。
“哎哟哟……”床上躺着的姑姑悠悠醒了过来,“谁……坐我手了……哎哟哟……”
赵平咬着后槽牙,又撑着床沿站直了。
面前的人还像恶作剧一样的,一寸也不让开,就这么让赵平站起来跟自己脸对脸,而身后的姑姑,已经醒了。
赵平像煎饼里一块熟肉,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你别瞎说话,”赵平偏开脸,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警告展宇,“有什么,都待会儿再说。”
这话听着像是被领着后脖子的猫,呲着牙哈着没用的气儿,赵平也顾不上,转身先看姑姑。
“……是我,”赵平理了理被子上的羽绒服,拍了拍姑姑的肩膀,“没事儿,你感觉怎么样?”
“吵得很,”姑姑揉了揉眼睛,晃着头四处看,“医生来了吗?”
“阿姨您别急,医生来了,”展宇还站在赵平身后,抱着胳膊还举了个手,装得乖巧懂事,没事儿人一样搭腔,“我给您看看?”
“林医生……林医生不在吗?”姑姑吃力地想起身,赵平不着意地绕到床的另一边,离展宇远远的,扶着她坐起来。
“林主任出去学习去了,您以前都是林主任看的吧?”展宇戴上听诊器,俯身专注地听了听心音,又仔细看了看监测仪上的数值。
“听着有杂音啊,”展宇从耳朵上钩下听诊器,“近期有没有眩晕?”
“有,”姑姑点了点头,她喘不上气儿,说话也慢吞吞的,“今晚上,晕,在厕所摔了,还好平儿过来了……”
这语速慢得,赵平听得都着急,但他不想跟展宇讲话,憋着一腔子的闷气,就这么窝囊着。
展宇倒是耐心,一点儿也不催促,偶尔出声询问一两句,一边听一边在病历本上写着。
一眼都不往赵平这边看。
“上次来拿药,林医生说了,不行就住院,我现在能住院吗?”姑姑问展宇。
“能,这情况我也建议住院观察,不过得让您侄儿累点儿,”展宇写完单子,眼睛终于抬起来,往赵平身上明晃晃不怀好意地招呼,“这大半夜的,在医院里到处跑。”
“哎……”姑姑也跟着叹气,“明儿还上班呢……这怎么办……”
“不累,”赵平打断姑姑,对她扯出个笑,眼睛瞪着展宇,“展医生比较累,大白天到处跑,半夜上班还这么精神。”
“哎哟,您这话说得,”展宇笑了一声,“都是本分,有什么累不累的。”
话再说下去,眼看着就要漏风了,赵平忍着气,闭了嘴。
“家属,要不跟我出来一下吧?”展宇手指了指门外,不等赵平再开口,转身就出了急诊。
看来是不打算放过赵平的一巴掌之仇。
“他……他叫你出去说什么啊?”姑姑担心地拉着赵平的手,“不会是我……是我这病……”
“不是,别瞎想,”赵平无可奈何地解释,“这医生……我以前认识,估计要跟我说说别的。”
“认识?”姑姑的疲倦让她的疑惑也不太灵活,“那还挺好,认识医生就好……”
赵平叹了口气,出了急诊。
他还捏着那包南瓜酥,油已经透过纸袋渗了出来,沾到手上,滑滑溜溜的。
展宇就站在急诊外面的厅里,隔着十米的距离,正在跟一个小护士讲什么,赵平刚出来他就看见了,对着赵平抬了抬下巴,那样子,看得赵平只想转身跑。
但他不再是二十啷当岁,抛下一切就能逃避的年纪了,更何况还牵扯着姑姑,太麻烦。
他不能跑,只能站在原地,困倦又烦躁地盯着医院光洁的大理石地砖,麻木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