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东也不笑了,轻声说:“这三年,陛下眼疾还犯过几次,不是政务繁忙朝夕忧劳时,也不是下大狱诛杀贪官污吏被群臣攻讦时,更不是昼夜颠倒奔波时,反倒是政务清闲,没事情干,不知怎么就容易生病,眼疾复发了,便回来院子里养着……”
祝东悄悄看他一眼:“你以前画画的亭子里,一坐坐一整天。”
孟欢叹气,摇头:“怎么不重新找人呢?”
“不敢揣测圣意,”祝东想想还是揣测了,“可能是不合眼缘吧。这种上了年纪才谈情说爱的,总有点毛病。”
3
孟欢这三年,先去蜀都再下江南,一路上穿林打叶,小舟竹筏,穿越过崇山峻岭,走过奇穴龙潭,有时在歌楼喝酒,有时鲜衣怒马,有时日晒雨淋……一路上的新奇太多,世界太宽广。
但他在孤村荒屋,对着一豆残灯时想过蔺泊舟,也在心里想过:蔺泊舟,不知道你有没有变得更好,但我这几年游历,见到太多美景啦。真想带你也见见,如果你不是皇帝的话。
可有些事只能想想而已。
耳边祝东询问:“看完了吗?要不要回去了?”
内心有些叹息,但一直待在这里恐怕会被发现。孟欢点了点头,和祝东翻出墙外。
他起初住在祝东的院子里,不过随着婚期将至,院子里走动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忙碌,孟欢便在相邻的街道院子里短租了一间,每天帮着祝东忙碌成亲的琐事,有空了画几幅画,现在倒是也小有名气。
孟欢主画人物画像,画工精美锦绣,细腻逼真又华贵,在苏杭时就深受贵女的喜爱,因此他一到京城后传出风声,贵女一度兴起风尚,以能有他的画像为锦上添花。
一直都有人委托他画像,不过孟欢最近忙祝东的婚事,都推辞了,直到这天突然发生的一件事。
国公府的世子,非要孟欢给他喜欢的歌女画像,孟欢谢绝了,没想到过几天官兵忽然来了,说他偷了东西要抓去坐牢。
“……”靠着苟命几年的经验,孟欢立刻知道得罪权贵了,赶紧说画画画,于是被拉到了公府的后院,这下好,世子不仅要他给他喜欢的女人画,还要给三妻四妾画。
天寒地冻,孟欢很不服但忍气吞声在那画,冻的小手冰凉。画了两天,祝东发现孟欢最近情况不对,跑来国公府要人,结果却一起按在了纨绔世子面前跪下。
祝东:“?”
祝东:表哥!
山行来了,国公府簪缨世族,权贵世家,而山行是陛下身旁的红人,公府也给几分薄面,于是放了祝东赔礼道歉,但没把孟欢小画师当一回事,没放。
孟欢被关公府地牢里,衣服破烂,就画画时能出来走两步。他面如死灰,双目无神的看到山行时,两个人心里顿时都咯噔了一下。
山行没说什么,走了,但不几时皇城发来圣旨,送信的是正一品红衣大太监,为圣上之口鼻耳目,诏孟欢进宫,给安国公主,也就是当今天子蔺泊舟的亲姑姑画像。
公府的人全都跪着,不可一世的世子更茫然,孟欢头皮发麻,已经知道这背后是谁在动手了。
蔺泊舟。
送圣旨的太监是裴希夷,为他牵马执蹬,态度温和。按理说皇宫里会有很多王府的旧人,比如游锦,但孟欢一个都没遇到。他被安排住处,说先休息过几天再画。
安国公主性子寡淡,也不难为他,画了就走。在宫里活这么多年,靠的就是装聋作哑。孟欢本来以为会看到蔺泊舟,但皇宫比他想象的大太多,根本就看不到。
这一切都很容易联想到是蔺泊舟的授意,他帮了自己,忘不掉自己,想着自己,却又不见自己。
闲暇之余孟欢会想为什么?怕自己为难吗?还是任由自己选择?
孟欢犹豫好久,终于在画好要走时,跟裴希夷说:“谢谢……”
裴希夷:“奴才会把这句话原封不动转达陛下。”
孟欢离开了皇宫。
回去以后,孟欢没再画画,每日帮祝东准备婚礼宴席的东西,东市才买鸡鸭鱼鹅,西市采买米面油,南市采买酒布菜,北市买锅碗瓢盆,每天都很忙,忙完要么倒头就睡,要么坐那发呆。
孟欢的思考能力比较一般,他做事不太会把好坏都列的清清楚楚,来反复权衡,一向听凭自己的心。就像离开时,他还没有见过世界,没有画功的提升,害怕深宫权谋,所以他要走。但离开这三年间,他外放的心里总有一根收紧的弦,时不时拨弄涟漪,在见到蔺泊舟后,越绷越紧。
孟欢最近一坐下就发呆,脑子里老闪过好多画面,不断的重现。
祝东注意到他的异常:“你怎么回宫之后就失魂落魄的?跟陛下搞上了?”
孟欢:“……”
很快到了祝东新婚那天,迎娶的喜轿经过摄政王的府邸后门,孟欢过去时,见门户大打开,有人正在急匆匆的清扫落雪。临近年关,院子里扎上了红色的布带,刚好有人在挂红灯笼,踩在高高的楼梯上。
灯笼刚挂好,一个太监快步走来,说:“别挂了,都取下来吧。”
另一个人问:“啊?”
太监摇了摇头,手往眼睛指了一下。像是某种隐而不宣的秘密,这人脸色一变,立刻谨慎的取下灯笼。
孟欢原地站了片刻,直到背后有人催促,这才回过神,迈开步子重新往前走。
当天夜里酒酣饭饱,也快要到宵禁的时辰,孟欢离开院子,不知不觉转到了中王府的高墙之外。巡逻宵禁的士兵即将靠近,孟欢来不及再想,翻过了这堵墙。
院子里人很少,地上落满了积雪,萧瑟灰暗。翻进来之后孟欢却有些茫然。并不知道自己来要干什么。
他站了一会儿,决定去原来住的院子看看。府里的有巡逻卫士,从树林过去尽量不被发现。孟欢小步在雪地里走,王府里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光亮,死气沉沉到了极点。
凭借记忆里的路穿梭林子时,孟欢怕黑,不免加快了速度,拐过一道弯时他眼前撞入几道身影,刚想停步,但已经来不及了。
亭子里坐了一个人,披着狐裘,侧身面向湖心。他乌黑长发垂在耳后,是深居简出的模样,没有戴冠,头发用一根清淡木簪束着,耳后拂过一段白绸,松松的系着。还是一样的干净典雅,沉静如水。
旁边站了几个人,在轻声说话,孟欢心跳如雷,刚想不动声色往后退,但隔得很远,一双锐利的眼睛落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