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换了山长,南麓书院的风纪就抓得十分严格。
此时钟声未响,距离上课还有一会,但学斋里唯恐迟到而受罚的学生们已经坐得满满当当。
趁着夫子没来,虽有温书的,更多却是说起了闲话。
“听说了吗?中午卖糯米饭的宋摊主又给那些个太学生送吃食了!”
“听说?我可是亲眼瞧见了!我中午钻出去买饭,后半截身子还在书院里头呢,就见那些个太学生两个两个,抬着好些东西进去——还是他们太学生命好,这样光明正大吃外食,也不会被人抓的!”
“那你瞧见吃的什么了吗?”
“盖着盖子呢,看得见什么?不过我倒是见得那宋小娘子拿炉子炒咸鸭蛋黄,怪香的,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此人语气中尽是向往,又道:“这种好事,怎么就轮不到我们南麓呢!一样是学生,命怎么差这么多!”
“我知道!是猪脚饭!”一旁有人插了嘴,“中午我有个同乡过来送东西,他看着了,学给我听,说是香得不行,但凡路过的都围在门口看热闹,有人当场出二百文要买一份,没人理他。”
“那猪脚饭这么贵的么?”
“国子学的,有的是钱!”
“那本来多少钱一份?”
“这是送的,又不卖,多少钱都买不到——说是他们给帮了大忙,宋摊主才这样又送早饭,又送午饭的。”
“帮了大忙?”立时有知道来龙去脉的不高兴了,“不就是抄本《魏刑统》么,这叫什么帮大忙?太学生要不要脸的!若找我们,不用送这许多东西,一样给她抄得妥妥当当!”
听得是抄《魏刑统》,又有那不晓得内情的好奇问道:“而今连在食巷做买卖的摊主也识字了么?要《魏刑统》做什么?”
“听说是家里遭了难,正设法保家产。”
“你们不知道吗?那宋摊主就是宋淮舟的妹妹啊!”
“啊?”
“啊!”
一时之间,本来吵吵嚷嚷的学斋顿时雅雀无声,个个看了过来。
“是去年去河间游学,最后遇得匪徒那个宋淮舟么?”
“就是他。”
“他家不是开食肆的么?好似家里只一个妹妹,平日里说起来都跟个宝贝一样,怎么如今要来食巷门口摆摊?”
“前一阵汴河捞起来一个人,你们知道的吧?就是那宋淮舟的父亲,而今家里只剩那妹妹一个了,听说欠了好些债,连那食肆也卖出去了。”
“要是宋淮舟的妹妹,不是说老早就结了亲么?眼下正是用得着的时候,那夫家不出面?”
“只是订亲,又没成亲,遇得这样事情,必定是那夫家退避三舍了,不然怎么会叫她一个姑娘家这么辛苦?”有人便做推测。
“正是这个道理,而今世道,全朝钱、权二字去看,便是成了亲一样能和离,宋家人财两空,早不同往常啦!”
“虽说如此,总要有信义二字吧?哪怕婚事不成,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旧人遭难,多少搭扶一把,这样袖手旁观,真个是冷血了。”
“咳咳。”
“少说两句。”
“许是帮了,只是没有说出来。”
边上忽然有人去拉此人的袖子,又有人三句两句岔开话题。
“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吗?”
说话人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然而很快有人靠近他耳朵,不知说了什么,此人“啊”了一声,却是转头看向角落里的林熠文。
不多时,满屋子的人交头接耳之后,纷纷也跟着偷偷看向林熠文。
林熠文本就坐在后方,又是角落,要看他的话,大半数的人都要回头,动作幅度还大,根本藏不住。
尤其本来屋子里吵吵嚷嚷,说什么的都有,此时上课钟声还没响,整个学斋都已经渐渐安静下来。
那跟林熠文同桌而坐的学生头也不敢抬,只低头做看书的样子,然则那书半天也没有翻一页。
林熠文低头坐着,又是烦躁,又是恼怒。
这上课前的短短片刻,对于他来说,简直像是过了一甲子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等到夫子进了门,开始讲课,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总觉得所有人都在偷偷窥视自己,又私下不知道说什么小话。
终于课毕,他找上了夫子,只说自己腹泻得厉害,要出书院去看大夫。
这学生一向听话,学问做得也好,夫子自然不会为难,痛快地开了批条,又叫他好生看诊,不要耽误了。
林熠文自然没有什么腹痛,而是匆忙回了家。
家里只有林母,见儿子回来的突然,先还吓了一跳,得知没有什么大事,方才高兴起来,倒了茶过来,又道:“怎么不早说一声,难得回来,我去给你添两个好菜!”
林熠文忙把母亲拉住,犹豫了一下,问道:“娘,我们同那宋家的婚事,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已经退得干净,庚帖都拿回来了——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
“当真没有法子了吗?我看宋家从前也帮过我们不少,况且,她……性情温顺,相貌也生得好,其实也没什么错……”
林熠文话音刚落,却听得门口处一人重重推门进来,道:“她生在宋家,有那样一个爹,这就是最大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