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红卫兵见到那把剑。
它挂在墙上。
毛主席像旁边。
所有人刷地转头仇视着段小楼。本来怅怅落空的脸重新燃烧起来,他们抓到把柄了,好不兴奋。像饿了四五天的人忽地挟着一块肉骨头,生生按捺了欢欣,换过张夺命催魂使者的宝相,嗓音拔尖了好多。
怪笑:“啊哈,这剑是谁的?”
未及作答。
夜更深沉了。如无底的潭。
京城中没一个能够好好熟睡的人——整个中国也没有。
黑暗迎头盖面压下来。两个红卫兵灵机一动,商议一下,马上飞奔而出,任务伟大。
蝶衣被逮来了。
三个人,被命令并排而立。
冷汗在各人身上冒涌淋漓,都呆立不动。掂量着该怎么应付?
首领怒问:“说!这剑分明是反革命罪证,大伙瞧着了,搁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身畔,伺机千斩万剐——”
小楼一瞥菊仙,蝶衣看住它,三个人脸色陡地苍白,在荒黯的夜晚,白得更白,如僵死的蚕,暴毙的蜈蚣,再多的内足,都走不了。
——这可是滔天之罪呀。
“不!”菊仙尖叫着。
“是谁的剑?”
菊仙为了保护她的男人,在自己的屋子立,搜出反革命罪证,小楼怎么担戴?他已经一身里外的伤了。菊仙一点也没迟疑,直指蝶衣:“这剑是他的!”
她悲鸣呻吟:“不是小楼的!是他的!”
小楼一听,心情很乱,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挺:“是我的!”人硬声音软。
菊仙急了,心中像有猫在抓,泪溅当场。她哀求着:“小楼,咱们要那把剑干什么?有它在,就没好日子过!”
一个红卫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没有退避。她忘了这点屈辱,转向蝶衣,又一个劲儿哀求:“蝶衣,你别害你师哥,别害我们一家子!”
她毫不犹豫,没有三思,在非常危难,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油煎火燎,人性受到考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蝶衣两眼斜睨着这个嘴唇乱抖的女人,他半生的敌人,火了。他不是气她为小楼开脱,他是压根儿不放她在眼里:“什么一家子?”
蝶衣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冷笑一声:“送师哥剑的那会儿,都不知你在哪里?”
蝶衣转脸怔怔向着红卫兵们说:“送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
他一手指向菊仙,坚定地。
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一喝:“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哦?”一个红卫兵抬起下颚:“你硬?”
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又把小楼推跌。
“黑材料上说,这楚霸王呀,嗓子响,骨头硬,小时侯的绝活是拍砖头呢。”
“好,就看谁硬!”
首领拎起砖头,猛一使劲,朝小楼额上拍下去。菊仙惨叫:“小楼!不不不!是我——”
蝶衣惊恐莫名。
他年岁大了,不是铜头铁骨,快五十的人,蝶衣热泪盈眶。他不再是天桥初遇,那什么人事都没经历过的,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一块小石头。风吹雨打呀。
只见小楼吃这一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阵,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
砖头完整无缺。小楼强撑,不吭一声。
——但,他老了。英雄已迟暮了。终于头破了。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陡地跪倒地上。
菊仙屏息。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他连自尊都不要?下跪?于此关头,只有哀恳?
“我认了!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
蝶衣跪前,借着取剑,摩挲一下。然后把心一横,闭目,猛地扔在地上:“是我的错!”
菊仙愕然望向蝶衣。他望向小楼。
蝶衣只觉万念俱灰。但为了他。他终别过脸去,一身抖索,非常不舍。
他既承担了,菊仙衷心地如释重负,也许人性自私,但她何尝不想救小楼?此刻她是真诚的,流着泪:“蝶衣,谢谢你!”
蝶衣凄然划清界线,并无再看她一眼。目光流散至遥远,只对半空说道:“我是为他,可不是为你。”
小楼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暴喝一声,直如重上舞台唱戏,他的本色,他的真情。
“你们为什么要胡说!欺骗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不要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