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地牢中出来,陈哲又去府衙后街一处别院看了看,自百兽门中救出的几女除了段鸥之外尽数被安置于此。
陈哲一踏入这院落,便听得后院出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循声而去,原来是苏荇正坐在院中吹奏一支竹笛。
丝竹之中以笛声最是呜咽易悲,而苏荇的笛声之中却听不出悲戚忧伤,只是曲调失之灵动,反觉鲁直,颇有些茫然寂寥之感。
陈哲静静听完一曲,这才上前招呼:“苏小姐可是心有迷茫?”皇亲国戚之流的人物,无论内里才干如何,这外表皮囊都是优中选优的,尤其那苏明仪外号玉面都督,乃是顺昌一朝公认的当朝头号美男子,苏荇这般出身,那面容气质自然也是端庄秀丽之极,在陈哲平生所见女子之中,足可以跻身一掌之数。
眼前女子听陈哲这般疑问,虽面上神情无变,眼神却有空灵飘散之感:“确实如此……妾身遭逢这般劫难,虽侥幸脱困,却也不知道未来归宿又在何方,故而心中不知所措。”
陈哲默默点头,苏荇是实打实的豪门嫡女,原本的人生际遇,该当是自小修习一身本领,待出嫁之后或辅佐夫婿建功立业,或管理家宅绵延子嗣,便是寻不到好人家,也可以入宫做一任内廷女官,机缘之下甚至能握些权柄。
而如今苏荇名节已坏,上述路子只怕是行不通了,可是嫡女身份又关系门楣,不能似庶女一般随便寻个人不计名分的托付了,故而苏荇只觉未来一片迷茫。
陈哲稍稍斟酌一番之后,提议道:“此时倒也不难,若是怀远侯不计较的话,在下倒是可以帮苏姑娘在六扇门中安排一份差事。”豪门嫡女不成家而自立业,在大宁朝也是有的,就如公主府的长史宋庭姝和参军长孙妍俱是如此,只是这般出路极为难得,毕竟还是关系本家体面,若是职权太低的小吏之流,即便本家同意,外人也不免闲话。
位份不差又适合女子的官职本就稀少,本家权势再大,能交托到的面子也是有限,这能参与释褐的机会自然微乎其微。
陈哲眼下统领这六扇门,于朝廷官身上相当于刑部一司,手头还有两个六品主事空缺。
这缺属于空有品级却无前途的杂流官职,正经举业出身的读书才子瞧不上,于苏荇这般朱门大户出身又在江湖大派中修行过的女子倒正巧合适,虽不如公主府那五品职级的长史参军,拿来安排苏荇,倒也是足够了。
得了陈哲允诺,苏荇心中迷茫自是有些消解,神色间便又多了几分神采,陈哲见她心情好转,于是一面四下巡看院里几间房中那几女的状况,一面和苏荇谈了些旁个事。
主要还是谈论房中那几女,段鸥那般的奇葩或是苏荇这样豁达的终究还是少数,于氏姐妹那般久历江湖的还算坚韧些,回来之后躲在房中独自大哭了一场之后,即便是面上还有些郁郁,看来也算好了大半,最为难的则是那鹤仙门的何灵,将自己关在房中一日一夜水米未进,时不时还有呜咽哭声传出,让陈哲极是为难。
对此苏荇也没什么法子,即便她愿意帮着劝解开导,也进不得何灵房间,只能在这院里守着,等那何灵哭够昏厥了再行施救。
此地有苏荇看着,陈哲也算放心,本打算就此起身告辞,却听苏荇又支支吾吾地嗫嚅道:“妾身还有事想询问都尉,不知能否如实相告?”“苏小姐想问什么?”陈哲跟着苏荇又回到院中坐下。
“昨日在那百兽门中,你见到我等时,乃是何等情状?”陈哲微微一愣,心想始终瞒着她似乎也不是个事情,既然她现在问起,倒不如实情相告,便把昨日百兽门密室之中的情形和她身上所中秘术之事如实说出。
苏荇听了陈哲的述说,倒是依旧没什么激烈反应,只是自嘲一笑道:“往日在我家侯府后院之中也有那终日赤身起居的异母妹妹,彼时我偶尔见到她们还曾好奇过那般不穿衣裳走在光天化日之下是个什么感觉,不成想我竟然也那般浑浑噩噩过了三年多。”
苏荇脸上看不出什么悲喜,陈哲也不知如何应答,只好囫囵安慰道:“都已过去了,苏小姐不必太过在意。”
苏荇幽幽一叹,忽的话锋一转:“都尉府上可有这般终日裸身的姬妾。”陈哲不知怎的火苗竟引到了自己身上,见苏荇目光灼灼看着自己,只好含混道:“自是有的。”
“那你们男子是如何看待这般行径的呢?只是贪图女子裸行那玉臂粉腿的淫糜美色?”
陈哲此生曾与很多人坐而论道,却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同一个女子谈论这般话题……思索良久之后,方才斟酌词句道:“此事大抵是各人皆有自己的答案,若只以我来说的话,倒也不全是贪图那淫糜景致,而是因这人前裸行,有种违背礼法的背德之感。在下自认平日里还算是循礼守法之辈,而在后宅之中行这小小违常背德之事,心中平日积累的恶念便得了宣泄,进而心中快乐。”苏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都尉所言,无非是性善性恶之辩,只是我朝风气如此已有百年,所谓违常背德,也早已是日间寻常了吧?”陈哲笑道:“话虽如此,可我朝历来还是道貌岸然的,朱门士绅虽在后院里淫糜不堪,可大体上还是讲些礼法体面的,因而这背德之感虽薄,却也维持的恰到好处。”
“原来如此。”苏荇似是如释重负般露出些许笑意,随后便扯起了不相干的日常琐事。
熟稔朱门俗礼的陈哲明白苏荇乃是在暗示送客,便在和苏荇闲聊了几句之后起身告辞。
从小院中出来,陈哲还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也知道男女有别,女子的心思,有时确实是男人难以猜度的。
难以猜度的除了苏荇,还有王桢儿。
竹龙道漫山遍野撒出去的人力终于找到了王桢儿留下的传讯记号,然而,这记号并不在竹山府百兽门附近的地界,而是向东远跨两县近两百里,出现在月澜府境内。
“消息可曾确认?”闻讯赶到府衙的陈哲颇为怀疑地向王念确认道。
王念拱手道,递上手中纸条:“这是月澜府的六扇门班头临摹下来的记号,内容用的并不是咱们六扇门的暗语,但落款确实是六扇门的密书。”陈哲皱着眉头展开手中纸条,上面书写的内容尽是扭曲古怪的文字,并不是江湖中常见的联络暗记图样,只有落款乃是六扇门专门研的变体字“桢”。
不过这个难不倒陈哲,只一眼,陈哲便认出这是王桢儿家乡东海诸岛上流传的一种文字,俗称弥文,陈哲略懂一些,勉强读出了这句短语:“见赵,往南去。”既然得了王桢儿的消息,陈哲倒也并不心急,先让王念继续动六扇门的人手向月澜府南方继续打探,又找来了蓝玉蝶。
青瑶三十六洞,除却不在竹龙道内的五洞,十一洞在竹山府,九洞在赤龙府,余下在月澜府内亦有十一洞,而玉澜府南方正是这十一洞的领地,自然是要问问蓝玉蝶。
不料蓝玉蝶却是面露难色:“靛家三十六洞虽是一家,上巳、端午等节庆也多有走动,可月澜山西边这左翼十八洞和月澜山东边的右翼十八洞因为大山阻隔,平日往来并不密切,月澜府那边我也只是去过几次,地理民情我亦不曾多了解过。”原来这青瑶族源禁地在这竹山府,族中大事都是赤龙府、月澜府的洞主来竹山府商议,蓝玉蝶这般竹山府的洞主除了几次族中轮办的上巳、端午庆典之外,极少跑去其他两府,自然对那边的情势也少有了解。
好在陈哲倒也不是为了这些而找她来的,除了吩咐她利用族中传讯叫那边多加戒备之外,他要问的其实是月澜府南边的另一股势力?
“鬼蛮?这个我倒是知道的多些,月澜府南边应当是鬼蛮洪溪部的地盘,这个洪溪部是鬼蛮本来是中有数的大部族,数十年来与我靛家大战过数场,不过自七八年前起,这洪溪部就固守本邦不再主动出击了,我们都怀疑是他们族中出了什么内乱元气大伤,这几年南方安定也和鬼蛮那边缺了这个大部出力不无关系。”陈哲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固守不出未必是内部伤了元气,也可能是在积蓄实力。
鬼蛮诸部算是大宁朝除了北方草原胡人之外最大的边患了,大宁的典籍之中也时常提到这鬼蛮。
与北方草原胡人不同,鬼蛮部族并不开化,且人种也与中原大相径庭,南方蛮族如青瑶这般,虽然习性外貌和中原汉人稍有些差异,但大致都是一般人种,且通汉话识汉字,族内亦有尊卑礼法,可以沟通商议。
而鬼蛮诸部,不仅语言不通,内部也无外交内政,其人种外貌具记载都是五短身材,无论男女成年后最高不过四尺半的身量,皮肤惨白色银灰,且习性上不耐日光久晒,往往昼伏夜出。
因此,大宁和北边草原还能议和,与这南方鬼蛮往往就是见面就打,全无媾和的可能,幸而这鬼蛮不开化,部族人口不少,却少有组织,这才没像北边草原诸胡那样酿成大害。
蓝玉蝶不谙同族地理,可对洪溪鬼蛮这个大敌却知之甚多,甚至能随手绘出洪溪部地界外围的道路地图,青瑶族中始终视洪溪部为大敌,各洞洞主族老大多都自小学过这些。
陈哲收起蓝玉蝶绘制的简略地图,让她自去城中蓝娅珞处向族中传讯,又叫来了丁谦,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丁廉访,这竹龙道内有多少驻军,若遇警讯又可集结多少民壮?”
按察使衙门不止管理一省刑狱司法,亦管着各道兵备,丁谦于公务甚为熟稔,听陈哲问起,随口便答:“竹龙道共有四卫驻军,八千战兵齐装满员,虽兵甲器械稍有些陈旧,但战力绝不逊色北地边军。至于战时征,本道汉民不多,三府保甲只能保证各出两千训丁,江湖门派那边,约莫能再凑出五百武士。”大宁军制并行募兵法与保甲法,各地府县除了驻军还以免税、贴补之策养了一批农闲军训的壮丁。
只是但这一万多兵力,陈哲感觉并不保险,这竹山府十一洞青瑶被人抽了骨头,一万战兵失了战力,那赵元诚要是真勾连那积蓄了近十年力量的洪溪部鬼蛮打过来,所图肯定不止是青瑶诸洞:“南疆其他几道呢?”“其他五道并不临边,不过加起来驻军也有十三卫,若是竹龙道有事,下官可以在二十日内调集八卫左右前来驰援。只是当下我等手中既无兵部调令,亦无外敌警讯,这各道驻军却是动不得的。”
陈哲稍稍安心,南疆承平日久,却也是按边郡一道四五卫,邻边一道二三卫的规矩驻的军:“那你便传讯各处兵备道,让他们整训卒伍加强戒备。”丁谦自是领命应诺,只是低头唱喏之后,又抬头试探道:“可是那鬼蛮要入侵?”
陈哲不置可否,只瞪了他一眼:“军机大事,你当是懂规矩的。”“是、是,下官明白。”丁谦连忙低头:“只是下官想问,这青瑶族中是不是生了变故?往日若探得鬼蛮警讯,竹龙道四卫都是要和青瑶那边交联的……”陈哲并不想和他解释个中缘由,赵明任当初也算门生故吏满天下,去年林纾枚只是诛除了赵氏一门的恶骨干,于地方底层并无太多瓜蔓牵连,这个丁谦虽然干练,却并不知底细,且先让他糊涂着办吧。
“此中另有内情,军机重事,莫要本官重复三次!”陈哲声色稍厉,丁谦晓得利害,连连告罪,打着躬退了出去。
待屋中没了旁人,陈哲又拿起那张摹了王桢儿留讯的纸条,南边……这回可不能再让这赵元诚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