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室山下,田埂。
本凡手持念珠独行,僧袍上沾着几粒尘土。
远处戴斗笠的农夫佝偻着除草,竹筐里放着半蔫的萝卜。
“大师,面生啊!”
农夫指甲满缝嵌着黑泥,扛着锄头,忽然直起腰与路过的本凡打招呼。
本凡驻足,礼貌回道:“阿弥陀佛,贫僧乃是远道而来的挂单和尚。”
农夫道:“嗯,大师说的是大理口音,可是崇圣寺而来?”
本凡暗暗吃惊,天龙寺在大理城外点苍山中岳峰之北,正式寺名叫作崇圣寺。
但大理百姓叫惯了,都称之为天龙寺。
久而久之,当地人都少有知道天龙寺的本名,这农夫在乡野一隅竟知道这般清楚。
本凡当即对农夫肃然起敬:“善哉善哉,中原大地果然人杰地灵,施主好眼力。”
农夫接着道:“天龙寺负苍山龙脊,枕洱海烟波,占尽形胜之地。寺有三塔,建于唐初,十六重飞檐刺破青冥,二百尺浮屠镇守南疆,塔顶有铁铸记,乃大唐贞观尉迟敬德造。”
本凡连连点头称是。
农夫又道:“寺有三阁,七楼抱月,九殿含光,百厦连绵,纵使五台佛光、普陀潮音、九华地藏、峨嵋金顶,亦难夺此间气象。只因僻处南疆,其名不显而已。”
“施主所言极是!”本凡欣然拊掌。
农夫接着道:“段氏历代祖先做皇帝的,往往避位为僧,都是在这天龙寺中出家,因此天龙寺便是大理皇室的家庙,于全国诸寺之中最为尊崇。每位皇帝出家后,子孙逢他生日,必到寺中朝拜,每朝拜一次,必有奉献装修。”
本凡欣然道:“看来施主去过大理,到过天龙寺。”
农夫笑:“道听途说而已。”
本凡道:“天气寒冷,尚要劳作,老人家辛苦,贫僧告辞。”
“高僧且慢!”
本凡收住脚,回身问道:“施主何事?”
农夫盯着远处田埂上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背影,喉结动了动。
待那和尚消失,农夫道:“大师请看,冬旱闹得陇上寸草不生,大师可知汴梁米价已涨三成?北疆榷场闭市月余,契丹铁骑正磨刀霍霍。吐蕃国师正与宁玛派斗法,西夏太子暗中结交三十六洞妖人。天下大乱,升斗小民该何去何从?”
本凡道:“我佛慈悲,佛法无边,天下苍生自有因缘出路。”
农夫冷哼:“那姑苏慕容呢?”
本凡略略怔住,继而淡淡道:“赵宋虽弱却有百万民心,契丹铁骑难渡黄河天险。段氏得天龙寺庇佑,吐蕃高原易守难攻。西夏王城地宫藏着十万具铁鹞子尸骸,唯独慕容氏复国无望。”
“复国无望”四字如惊雷炸响。
农夫瞳孔骤缩,三十年苦心经营的假面片片剥落。
“大师既通晓天机,可知自己阳寿几何?”
农夫扬了扬手中锄头。
本凡沉声道:“阳寿几何,岂在朝夕?”
农夫嗤笑:“这么说,大师不在乎自己的阳寿几何?”
本凡道:“阳寿在天不在我,多思无益。”
农夫道:“大师大彻大悟,慈悲为怀,不知可否借你一物?”
本凡问道:“施主需借何物?”
农夫笑:“借大师头颅一用。”
本凡微微怔了怔道:“阿弥陀佛,施主莫不是在耍笑?”
农夫也不答话,袖中手掌泛起青气:“那就请大师瞧瞧是不是耍笑!”
本凡叹道:“施主方才让贫僧看这一望无际的农田,此番施主不妨也看看这农田。这江湖天下何尝不是块农田?有人种下仇恨,有人收割性命。却不知因果循环,今日割人头颅者,来日颈上亦悬利刃。”
农夫听罢咯咯怪笑:“来日再说来日话!今日且行今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