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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第1页)

你抿紧整整十二个小时没碰过水的干涩嘴唇,沉默以对。

她自顾自地说着:“从你大一的第三个月开始,你停止向我要生活费,所以每月一次的电话也没了。你读大学三年多,总共往家里打了12个电话,其中4个是告诉我放假不回来。这个家让你这么讨厌吗?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摆脱吗?”

你不说话。

她又轻声道:“不向家里要钱,是因为自己会赚钱了对不对?我的孩子真厉害,来告诉妈妈,你现在有多少钱。”

你说:“赚一些生活费而已。”

她问了你三遍,你这样答了三遍。

她调整了审讯灯的方向,让灯芯更直接地对着你的眼睛。你的眼前出现了一阵黑色,你几乎以为你瞎了。而后黑色变成灰白的光点,最后是她面无表情的脸。

凌晨两点。

生理性眼泪不断地从你眼角滴落,浸湿了你的膝盖,你的声音近乎气音:“两万。”

她笑着说:“你刚才说的是一万五呀。”

“那我刚才说错了。”

“你考什么试?就快要考了对不对?”

“考研……”刚出口你就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找回一丝清醒。

你母亲像松了口气:“考研是好事呀,为什么要瞒着妈妈?你考的什么专业,管理,金融,会计?还是税务,审计?”

你紧咬着嘴唇。

她起身拿起你放在床上的书包,你本想去阻止,可你浑身发软得连一丝力气也没有。

《中国文学史》教材从书包掉出,四册书被她像垃圾一般抖落满床。

“文学啊……”她凝视着那几本书,突然像拂落灰尘一样,把书扫落在地,用鞋跟碾了碾封面,“文学有什么用啊?”

你夹在书里的写满字的单页笔记,顿时像雪花一样飞了满屋。眼看着其中关于苏轼与苏辙岐梁唱和的一页笔记被踩上脚印,你想也没想就蹲下身护住。

近一天的审讯与饥饿让你虚弱无比,你眼前是一阵又一阵的灰雾。眼睛因长时间的强光照射而看不清了,你像盲人摸象般机械地伸出颤抖的手,摸索着捡起地上的笔记。

她轻飘飘的声音响起:“怎么三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没长进啊?之前想学什么法语,现在又想考劳什子文学。文学有用吗?文学能挣钱吗?嗯?”

你在她的声音中一张张捡着笔记,有一张纸飘到了门缝下面,你一点一点挪过去,中途额头撞到了墙壁,耳朵里便只有嗡嗡嗡的巨响。你看不清,但根据纸张上面字的排布,你认出这是《诗经》中两首《柏舟》的对比,你在夜里一字一句分析,誊抄。

你最爱的是《邶风·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

你在脑中慢慢地念着这首诗,手指颤抖着去拾那张纸,可那张纸好重好重,你怎么都拿不动。

你迟钝地抬起头,看见了你母亲威严的脸,而她用脚踩着纸的另一半,脆弱的纸张已有了裂缝。

她的脸在背光处皱纹横生,双目如空洞洞的窟窿,瞪视着你。你想到了古代幽村孤坟里的鬼魂。

巨大的恐惧将你吞噬,你颤抖着叫了一声:“妈……”

原来她一直在说话,只不过你此时才恢复听觉。

“……文学不能当饭吃啊,而且,如果你考不上怎么办?岂不是白白浪费一年工作赚钱的时间?要是考上了,那就是浪费三年赚钱的时间。”她说,“和我打牌的王阿姨,人家的儿子学的会计,今年就在厂里实习赚钱了,赚的钱还给家里。你呢?你赚了钱,一个子儿都没给妈妈,还藏着掖着,好像我会抢你的一样。”

那张纸裂开了,“我心匪石”孤零零地躺在半边纸上。

你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般倒在地上,怕冷似的抱紧了四本中国文学史,像抱紧冬夜的柴火。

你当然知道文学不能当饭吃,所以你从大一起就开始用编程来赚钱。文学无用,你怎么会不知道文学无用呢?这三年你一刻不停地攒钱,不过是为了没有后顾之忧地学习那些无用的东西。

你为你的月亮准备好了六便士。

没有了六便士,你会饿死。可没有了月亮,你会活着死去。

文字不是糊口的,文字是言志的。

这句话哽在你的喉口几乎让你窒息,可你不能将它说出来。这座冰冷的房子比古埃及法老死得更透彻,你趴在冰冷的地上几近死去。

“别人家的孩子知道孝敬妈妈,你怎么就不知道呢?妈妈对你不好吗?”

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拿过审讯灯放在地上,让你即使趴在地上也被那强光笼罩着。

“来,告诉妈妈。”她声音温柔,“你有多少钱?”

你抱着你一字一字抄的笔记,机械地回答:“两万。”

她依然温柔:“我现在不相信你的话,你前科太多。没关系,我们继续。”

凌晨三点。

“……三万五。”

她说:“你刚才说的是三万八。”

饥饿、口渴、疲惫,近二十个小时的未眠、未进食、未进水,再加上强光与审讯,你数次昏睡又数次被泼在脸上的冷茶唤醒。你躺的地面已经积了一大堆茶渣与凉水,你把书和笔记护在肚子下面,没让它们被冷茶浸湿。

“来,告诉妈妈,你存了多少钱?”

“求您……”你终于崩溃了,“我把钱全都给您,让我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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