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无言,车帘缓缓坠落。
齐晏一直站在原地,等凤辇浩浩荡荡的仪仗走得看不清了,才翻身上马。
朱恂也翻上马,以为他要回城,却不料见他猛地策马追了上去。
“殿下!”
朱恂大惊失色,匆匆打马追上。
齐晏奔马跟在车后,不敢靠近,只远远眺望着车辇的旗旄,追了一程、又一程。
一直到天色快要晚了,连旗旄也看不见,他才勒马停下来,已不知此乡是何乡。
官道上阵阵秋风,刮得骨头生疼。
从景元三年开始,长安对于齐晏来说,便是西北方向的万重山,走过几十里重峦叠嶂,又是望不见尽头的山水相连。
他送走皇后,回到会稽王宫后又病了一场。那年冬天,郑楼苍乘着一叶扁舟,顺江水而下,船头击飞夹杂冰块的击水湍流,几次险些落到水中。寒冬大雪之夜赶到会稽王宫,给他带来一罐蜜饯霜橘。
蜜饯盛在小碟子里,还冰冰凉凉的,被霜雪淬过。
齐晏有些舍不得吃,搛起端详半晌,送了一瓣入口。冰甜未化,急着问他:“徐姨什么时候来看我?”
“明年开春江水融化了就来。”郑楼苍说:“叫我阿母再给殿下做好吃的。”
“好。”齐晏点点头:“你对徐姨说,孤不着急,一定要等冰化了,路好走再来。”
然而郑楼苍辞别他时,齐晏却反悔了,又说:“能不能叫徐姨早点来?”
会稽王宫繁丽厚重,会稽王是这里唯一的主人。他裹着玄狐裘,坐在主位之后,近乎恳求地巴巴望着一个只有一面之缘、和他母亲有几分相似的徐姨来看他一眼。
郑楼苍忽然觉得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封王很可怜。
齐晏这场病拖了一个月才好透,也许是终于认了水土,也许是骨血里始终有一半熟悉南方,那之后他很多年都没有再生过病。
会稽的清风明月在肩,催着人像春风里的枝条,疯劲地长。
在会稽,他是至高无上的会稽王,没有人敢管束。
他也便由着自己的性子长,像是没有修剪的茂密枝丫,伸到哪里,便是哪里。
泰始十年,会稽几家豪族一起设宴请他,下帖子谎称听琴品乐,其实暗中意在举荐女子作王后,齐晏不明就里,欣然应承。
那场宴会重金请了长安宫廷乐师拨弄弦音,丝竹泠泠,红妆雕琢,香风十里。曲水流觞,尽集当地文人雅士。
众人翘首以盼,到了时辰,却迟迟不见会稽王现身。
于是兴致恹恹,花凋月掩,几位盛装而来的豪族贵女都相继离场,人少以后,琴声更加清越。
只听七弦清注,弦弄月影,泉水一样的琴声衬得月愈白,竹如墨。
有宾客说,这是花了百金请来的乐师。
有一个误入此间的寒族之女,本是请来凑数,主人家未发话也不敢离去,听这琴入了迷。
只觉琴声美里孤索,若清风涤荡,又若冷月照人。
乐师是贱籍,有些身份的女子便不会接触。
她倒自如,悄悄靠近。
只见乐师衣氅宽大,面挂野祭上才有的傩鬼之面,背如玉梁,渊渟岳峙,垂首专注弹拨,长指划拨丝丝的弦。
她在琴桌畔落座,默默听曲。
几曲听下来,已对这乐师生出亲近爱慕之心。
越女胆大,弦罢尚惊颤,趁着酒劲,不待余音飞尽,便问他:“我可以揭开你的面具吗?”
乐师点了点头。
她便挪过手,纤指攀上狰狞的木傩面,拿住漆木雕的瘤,掀开了鬼面。
面若冠玉,眸似清水,少年目中含笑,温和地看着她。
竹喧笙箫歇,花溅鸟惊心。
不止这女子,众人都惊怔在席上——这一曲又一曲,替他们弹奏了整场宴席的长安乐师,正是会稽王。
这人琴技惊人,宴未开便至,期间勿论主人宾客点何曲,都操琴奏来,落在宾客眼中的就是一个温敦缄默的身影,任谁也想不到这贱籍乐师是会稽王本人。
被人掀去面具后,他兴也尽,留下了奏琴赚得的重金,请主人家买酒,大宴三日,过往者不拘门第皆可入席,都算作他做东。
其行为放诞不羁,可见一斑。
那次宴上偶掀他面具的女子名叫江漪,出身吴地寒族,便是后来的会稽王后。
会稽王于泰始十二年回长安成婚,纳江氏女,封江漪为王后,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会稽的日子远离权力中心自由自在,但在各种人心和权欲交织的长安,时日久了,总有人会为了各种目的,去揣度歪曲会稽王就藩这件事。虽然“嫡长”祖制重如泰山,但没乘上东宫东风的、与东宫势力有宿怨的、别有用心搅动局势从中获利的,总是大有人在。渐渐的,流言不胫而走,有说兄弟离心、太子嫉贤;也有人说会稽王选择出走是聪明人,因为“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内而亡”。
长安有天子和大将军守护庇护的东宫密不透风,对比起来,会稽王是最容易攻破的那个点——他亲缘淡薄,七岁就出了长安,和太子不可能有什么深厚的兄弟情谊,这样孤身长大的封王最容易委付信任给内监、卫兵、臣属,这是有比比先例在的。何况,齐晏在会稽行为不羁,没甚束缚,视高低贵贱之分淡薄,以封王之尊当乐师给人奏乐的事都干过,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久而久之,有些“聪明人”会不远千里南下,来依附会稽王,抬他礼贤下士的名声,也趁机作入幕之宾。
而齐晏来者不拒,羽翼强大,在泰始末年隐隐有踞视西顾之态。
泰始三十五年,天子骤然驾崩于建章宫兰台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