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麓词心录·第十一章·幽亭瀑语叩词扉
暮春的云麓山披着新绿,煜明背着半旧的竹编诗囊,沿着青石板路往深处走。晨露未曦,草叶上的水珠沾湿了他的青衫下摆,却浑然不觉。昨夜在山脚下的客栈里,他翻到一本残旧的《溪山词钞》,其中一句“瀑声洗尽人间语,独向幽亭理素弦”像一颗流萤,倏地照亮了他近来混沌的词心——自上回在溪畔悟得花语词魂后,他总觉得笔下少了几分金石之音,仿佛山溪流于平地,少了跌岩成瀑的筋骨。
一、玉帘悬处见真章
转过第三个弯道时,轰鸣声先于景色撞进耳鼓。煜明抬头,只见翠岭如屏,一道白练自千仞崖壁跌落,在阳光里碎成万点银星。山风掠过,水雾携着草木清香扑面而来,他下意识伸手接住几缕水丝,凉意在掌心化开,竟似触到了词中久寻的平仄韵律。
“好个‘翠岭巍峨挂玉帘’!”他低吟着踏上前去,木栈道在脚下吱呀作响,惊起几只栖息的山雀。栈道临崖而建,曲曲折折探向瀑底,如一条悬空的琴弦,等着山风来拨弄。煜明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北固山观潮,那时他刚入词门,见潮水拍岸便激动得提笔狂书,却总被师父说“只见波澜,未悟水魂”。此刻望着飞泉如帘,他忽然明白,所谓词魂,原是要在动静之间寻得平衡——瀑水飞溅是动,可那垂落的玉帘又何尝不是一种静?就像词中的平仄,看似对立,实则相生。
行至栈道中段,有一石台凸出,恰可直面飞瀑。煜明倚着栏杆坐下,取出随身的狼毫与蜀素纸。笔尖刚蘸墨,忽有云影掠过,蓝天在瀑水映影中碎成粼粼光斑,恰似“蓝天映影云轻舞”的活景。他心中一动,笔锋落下:“翠岭巍峨挂玉帘,飞泉直下韵如弦。”刚写完联,忽听得身后传来轻咳声。
回头见是位鬓角染霜的山民,背着竹篓,篓里装着刚采的山蕨。“公子可是在写诗?”山民笑着打招呼,嗓音像山涧里的鹅卵石般温润,“这瀑子啊,清晨看像白练,正午看像碎玉,雨天看又像银河落下来,咱们山里人看了一辈子,总也看不厌。”
煜明忙起身作揖:“老伯见笑了,晚生只是胡乱涂鸦。敢问这瀑叫什么名字?”
“没正经名字,咱们都叫它‘响水崖’。”山民指了指瀑底的深潭,“早年有个老学究来这儿,说这瀑声像琴弦,还题了诗在崖壁上,可惜后来被风雨蚀了。”
煜明望着潭水激荡起的漩涡,忽然想起师父曾说:“好词如深潭,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藏着千般流转。”他低头续写下联:“蓝天映影云轻舞,绿树环崖意自绵。”写至“意自绵”时,笔尖在纸上稍作停顿——这“绵”字,既是写绿树环崖的连绵,又何尝不是词中那缕萦绕不去的意绪?
山民凑过来看了眼,咧嘴笑道:“公子写得比那老学究强,您看这瀑水,不就像带着云彩和绿树的心意往下流么?”煜明闻言一怔,忽然意识到自己以往太过追求辞藻工整,却忘了诗词本是天地万物借诗人之口在说话。眼前的飞瀑、蓝天、绿树,哪一样不是最天然的词章?
二、湖山深处有人家
告别响水崖,煜明沿着山径往南走,午后的阳光渐渐暖起来。转过一片竹林,眼前忽然豁然开朗:一弯湖泊如明镜嵌在青山之间,湖水澄明,倒映着叠翠的峰峦,竟似一幅流动的绮罗画卷。湖岸边,草滩上散落着大小不一的石头,像被谁随手撒下的棋子,几间茅屋隐在竹篱之后,炊烟袅袅升起,给这方胜景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青山叠翠映湖波,水色澄明漾绮罗。”煜明喃喃自语,忽然听见湖边传来孩童的笑声。循声望去,见两个村童正在草滩上追逐一只花蝴蝶,脚边的竹篓里装着刚采的野花。蝴蝶忽又飞起,落在一块卧牛状的石头上,村童们便趴在石头旁,小心翼翼地伸手去够,惊起几只栖息的水鸟。
他缓步走近,见竹篱旁坐着位老妇人,正在编草鞋。“阿婆,这湖叫什么名儿?”煜明轻声询问。老妇人抬头,脸上的皱纹像湖面上的涟漪:“唤作‘镜湖’,早年湖里有金鳞鱼,月光底下一摆尾,能把湖水搅成碎银子。”说着,她指了指远处的茅屋,“那儿住的是陈秀才,早年中过举,却爱躲在这儿写些酸文,说什么‘草岸堆石添野趣,竹篱傍舍隐村郭’,倒把咱们的穷村子说成了桃源。”
煜明听罢会心一笑,这不正是眼前的景么?草岸堆石,野趣天然;竹篱傍舍,隐现村郭。陈秀才的句子,原是从生活里采来的珍珠。他忽然想起去年在京都,文人雅集上众人比拼用典,满座皆是“金谷园”“桃源洞”,却少了这般带着泥土气息的真意。此刻站在镜湖畔,他终于懂得,词心不在远,而在身边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
老妇人递来一碗凉茶,茶汤里漂着几朵白色的小花:“尝尝,这是山上的茯苓花,消暑最好。”煜明接过饮下,清苦中带着回甘,正如这湖山胜景,初看平淡,细品却韵味无穷。他望着湖面轻摇的山影,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收到的家书,母亲在信里说故乡的稻田又绿了,父亲仍爱在傍晚牵着牛散步。那时他只觉这些琐事平凡,此刻却忽然懂得,所谓“闲云漫卷蓝天阔,静影轻摇逸兴多”,逸兴原是藏在平凡日子里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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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陈秀才正背着双手在竹篱边踱步,口中念念有词。煜明起身告辞,老妇人往他兜里塞了几把晒干的茯苓花:“带着吧,夜里写诗提神。”握着这把带着阳光气息的花草,煜明忽然觉得,自己的词囊里仿佛装满了整个湖山的魂魄——不是山水的形,而是山水的神,是生活在其间的人赋予这方水土的温度。
三、幽亭独坐听心音
暮色四合时,煜明在山腰间现一座石亭。亭角飞檐上挂着铜铃,山风过时,叮当作响,竟与远处隐约的瀑声相映成趣。亭柱上生着些青苔,却被人细心地用小刀刻了几行小字,虽已斑驳,仍可辨“幽亭飞瀑”四字。
他刚在亭中石凳坐下,忽有细雨飘落。雨点打在亭瓦上,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远处的飞瀑在雨雾中若隐若现,竟似一幅水墨淡彩。煜明闭目聆听,瀑声、雨声、铃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渐渐融为一体。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话:“真正的词心,是听得见天地呼吸的声音。”
睁开眼时,见亭外的空地上,几簇新绿的野草在雨中轻轻摇曳,草叶上的水珠顺着叶脉滚落,滴在石缝里,出细微的“叮咚”声。这声音让他想起幼年在私塾,雨天听先生讲《诗经》,雨滴打在窗纸上,先生说:“诗者,天地之心也。”此刻的幽亭、飞瀑、细雨、野草,不正是天地在低吟浅唱么?
他取出纸墨,借着亭中石桌上的月光,写下“青山翠影绕幽亭,飞瀑潺潺落玉屏”。写罢联,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转身见是日间在镜湖遇到的陈秀才,正披着蓑衣含笑而立。“小友在此雅集?”陈秀才举手作揖,“方才在湖边见你观瀑,便知是个有心人。这幽亭是老朽常来之处,每逢雨夜,听瀑声如雨,便觉尘世纷扰皆成过眼云烟。”
两人在亭中相坐,陈秀才从袖中取出一壶米酒:“山野之物,聊以助兴。”斟酒时,煜明见他袖口补丁摞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谈吐间自有一股清气。“老朽在这山里住了十年,初时觉得孤寂,后来却现,每棵树、每块石、每道瀑,都是良师益友。”陈秀才望着雨幕中的飞瀑,“就像这瀑水,看似日日相同,实则每天的水都是新的,就像咱们写词,看似写的是山水,实则写的是心中的万千气象。”
煜明举杯饮下,酒辣在喉,却暖在心。他忽然想起自己初到云麓山时,总想着寻幽探胜,写出惊世好词,却忘了真正的词魂,是要在平凡处见真章,在动静中悟baance。就像眼前的幽亭,若没有飞瀑相伴,不过是座普通石亭;而飞瀑若没有幽亭相衬,也少了份可供驻足聆听的意趣。词与生活,原是这般相互成就。
雨渐渐停了,月光从云隙间漏下,照得瀑水如银链闪烁。陈秀才指着亭外的草地:“你看那草,被雨水洗过更显青翠,却不弯腰讨好;这瀑水,跌落千丈仍不改清音,这便是天地的风骨。咱们写词,也要有这般气节——不媚俗,不矫饰,只写心中真意。”
煜明望着亭下的水痕,忽然觉得那些曾让他困惑的词律章法,此刻都化作了眼前的流水——平仄是水的起伏,对仗是岸的呼应,而词魂,便是这流水永远向前的生命力。他提笔续完《幽亭飞瀑》:“绿草茵茵添秀色,清风袅袅送流声。石间水韵千年画,亭下闲情万缕情。此景如诗心醉处,愿抛尘事共云行。”写到“愿抛尘事共云行”时,笔尖在纸上留下一道淡痕,仿佛心灵也随着这缕清风,飘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四、词心原在山水间
是夜,煜明宿在幽亭中。山月无声,瀑声渐歇,他却毫无睡意。借着月光,他翻开随身的词稿,看着那些曾经反复推敲的句子,忽然觉得有些生硬。想起日间山民的话、老妇人的凉茶、陈秀才的米酒,他终于明白,所谓词心,从来不是闭门造车的苦吟,而是走进山水、融入生活后的顿悟——当你真正与天地对话,与众生共情,那些文字便会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带着草木的清香,带着人间的烟火,带着灵魂的震颤。
黎明时分,他起身收拾行囊,现石亭柱上的“幽亭飞瀑”四字在晨露中愈清晰。伸手抚摸那些刻痕,仿佛触到了无数个像他一样寻词心的人留下的痕迹。忽然想起师父曾说:“好的词,是要让后人在百年后读起,仍能听见山水的回响。”此刻,他终于懂得,自己追寻的不是华丽的辞藻,而是让文字成为山水的回声,成为人心的照影。
沿着来时的路下山,煜明觉得脚步轻快了许多。路过响水崖时,朝阳初升,瀑水在阳光里架起一道彩虹;镜湖畔,老妇人正在竹篱边晾晒茯苓花,见他路过,笑着挥了挥手;幽亭渐远,铜铃声仍在耳畔萦绕,仿佛在提醒他,这一趟山水行,不是终点,而是新的。
回到山脚下的客栈,煜明取出蜀素纸,研好松烟墨。窗外,春风拂过檐角的铜铃,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幽亭里的山风。他提笔写下新章的开篇:“夫词者,天地之心也。非独吟风弄月,更在叩问本心。今于幽亭听瀑,于镜湖观心,始知词魂不在远,在乎山水之间,在乎众生之处……”
墨香在室内萦绕,煜明忽然想起陈秀才说的“词如流水”,此刻他的笔尖,正似那山间溪水,顺着心意流淌,不刻意追寻方向,却自能汇成江河。他知道,这趟溪山之行,他寻到的不仅是几好词,更是一种与世界对话的方式——以词为舟,以心为桨,在山水与人间的长河里,永远保持着探索的热忱与真诚的赤子之心。
窗外,云麓山在春日的暖阳里静静矗立,仿佛在等待下一个寻词心的人。而煜明知道,他的词心之旅,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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