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亭曈再抬眼时,陆承渊已经从车上下来,走到他面前。
那人打着一把黑伞,和那日在温泉山庄上的惊鸿一瞥有一瞬间的重合。只不过那漫天纷飞的大雪中,人站在伞下,双手抄兜,一副任由世事纷扰我自岿然不动的淡漠感。
而今日,细密的雨丝和夜里璀璨的霓虹交织着,他撑着伞,走在涟漪朵朵的雨地上,走在凡尘俗世之间,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抬手,从未沾染过尘埃的袖口被细碎水汽打湿,他拍开岑远新抓握着人小臂的手,把人接了过来。
高级质感布料之下包裹着紧实有力的手臂,在剪裁得体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上留下了些折痕印记。
许图南被卫巍接了过去。孟亭曈的手离开那道刚被他压出的折痕,与人一起并肩走入进渝州城特有的山雨之中。
远处是万家灯火盏盏,地面上闪着五光十色的霓虹,和车水马龙热闹喧嚣的街道一起,交织着二人的背影,组成一副静谧的画卷。
岑远新看着看着,忽觉自己心口一空。
“陆影帝是不是要转幕后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晴昀经纪人呢,”
崔云喜大喇喇地笑道:“我最近能见到他的次数比季总还多,这要是在以前,我上哪儿能见到他这么多回?”
“谁不知道以前想见陆影帝一面比登天还难,就连季总我也不怎么能见到啊,”
制片人也笑,“你不说我还没发现,是噢,陆影帝要改行做经纪人了?”
“看来晴昀是他们同晖要力捧的了,不过以他的天分,说不定下一个影帝就是他的了。”
“哈哈哈哈你拉到吧,崔导你这是喝了多少?咱们这是拿来参赛的影片!那可提名不了奥斯卡。”
崔云喜哈哈大笑,他摆了摆手,像是随口一说:“谁还没个梦想呢。”
梦想散在风里,被雨滴打落了下去。没人听到,没人记得。此刻零落成泥,只有脚下被碾成尘的风雨知道。
——风雨顺着开门的间隙悄然入了室内打了个旋。孟亭曈二人被迎到暖阁中,宽衣落座。
这家日料店日式气息浓厚,侍应生皆是身着和服,低眉弓腰,说着日文的欢迎语。
孟亭曈神色有些不太好看,不过被他自己掩了下去,没太多表露。
他不喜欢这样的地方。这会让他想起一段实在不美好的记忆——那是曾经被他遗忘了多遍的,早已留在了记忆深处的东西。
却在近百年后,被这如此不相似的时间地点和人物,尽数给勾了起来。
他死死抵着牙根儿,脸上挂上那副实在算不得友好的微笑脸。陆承渊走在前侧,没看到。
暖阁中在抬高的地台上留出了供人放腿的区域——应是为了入乡随俗,能来这里吃饭的非富即贵者大多也不习惯跪式用餐。
孟亭曈坐着,四周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跪在他们面前,用膝盖驱动着身躯,凑在身边给他们布菜。
宽松的和服之下,是女性侍应生光洁的大腿,衣摆快要遮不住人腿根儿。
这和服是改良过的,被穿得暴露,连胸口都是一片白花花的,和脚上松松垮垮的白袜一起晃人眼睛。
孟亭曈别开眼,只看向陆承渊,见人面不改色地端坐在那里,视线落在餐食之上。
他眉毛一扬,忍不住想问,这是什么正经地方吗?
“陆老师带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吃饭?”
陆承渊兀自扶额。来之前他当真不知道里面是这么个光景。
“都出去。”
侍应生闻言,又温温柔柔地以日文告别。
孟亭曈那神色却愈发不好看。陆承渊顿了片刻,亲手给人布菜。
他将新鲜肥美的三文鱼刺身夹入人碟中,见人不动筷,又换了块甜虾过去。
孟亭曈依旧不动。
他撩起眼皮看过去,“不合胃口?”
孟亭曈拿起筷子,对着那食材戳了两下,随后‘啪’地又落在了桌面上,与碗碟碰撞发出声响。
陆承渊一顿。这是……生气了?
【——“这位就是最近在申城名声大噪的荆先生。”
民国二十九年,金融圈大崩前夕,当时的孟亭曈化名荆先生,在阔太太们圈中混出了些名声,被当时帮派头目的夫人引荐给了那时的伪行行长。
彼时申城,暗流涌动,那妓院烟馆赌场的黑三色背后,一场围绕金融圈而展开的厮杀也愈发血腥了起来。
孟亭曈无意牵扯其中,早已买好了船票想逃。却在离开的前一晚被拉上了船。
他跪坐在长桌前,听着那令人作呕的发音腔调,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
——“荆先生看起来,好像不是很满意我们的招待啊。”
那腰配武士刀的军官笑着看过来,左拥右抱两名和服女子,其余位置上的人都有着跪坐着的侍应生低头服侍着。
——“你们中国人,长得都很漂亮。”
蹩脚的发音,说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词汇。那一同前往的帮派头目摁了把身侧的配枪,最终却一言未发。
——“你,留下。”
武士刀指了指他,将金枪鱼片放在刀尖上,从他的喉咙前滑过,落入进他的盘中。
它们想让他帮助它们推行伪金融币,妄图堂而皇之地控制经济,套取巨额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