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知道有多久,梁杉柏先缓过神来,看向身边的人。祝映台仍然还处在一种微妙的游离感中,此时他人虽然站在思羽号上,但是梁杉柏知道他的思绪、他的魂魄都不在此地。是啊,怎么可能无所触动呢,哪怕轮回转世了一次又一次,哪怕因为昔年他的一念之差导致祝映台对自己下了狠手,险些魂散于天地无法再入轮回,这里毕竟是不同的。
光阴海,想不到后人竟然给这里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就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巧合。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他们曾经在这里生死决战,甚至闭上眼睛,他还能记得自己从空中重重坠落,空气摩擦鳞片生出无数火花的感觉,他还能记得他们不死不休,竟夜厮杀的那些日子,然而一切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久到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些事,甚至身为当事人的他们,也只有他才在不久前慢慢捡回了那些记忆。
太久了,所以都忘了。
忽然,祝映台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他猛然振起双臂如同一只飞鸟一般越过船舷,扑向那座长岛。甲板上的人们发出一声惊呼,因为祝映台的动作是那么的轻灵,而思羽号的船舷又是那么的高,而梁杉柏紧随其后,跟着祝映台而去。
祝映台并没有发现自己做了什么,此时他的脑海里只有一片冰冷的海水。那些深色的冷冽的液体波动着,翻滚着,既冰冷又温暖,既陌生又熟悉。他的眼里看不到任何人,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已经从思羽号上跳下,来到了这座奇妙的长岛上,外物一切都尽数虚化,他看到景,看到物,看到的却不是如今的景,现在的物,他的神识带着他的身体穿越了千百乃至万年,去往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有什么是他忘记了的,有什么是他早该记起的,因为忘记了不该忘记的,所以现在有什么开始召唤他,召唤他前来,召唤他醒来!
祝映台行色匆匆,他的身体在这一刻仿佛化作了一缕清风,脱离了有形的实质,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他踏过了平地,上过了峰顶,他一时在此处,一时又在那处,偶尔他停下脚步,蹲下身,对着面前某块隐有刻痕的岩石发呆,一会他又匆匆翻山越岭,去往接海的边线细细琢磨。他与上官烈等人擦身而过,大部分人没有发现他,发现了他的如上官烈其实也并不是太明白自己刚刚与什么擦身而过,所以他们很快说服自己那只是错觉,只把队伍缩得更紧,以防备可能会出现的敌人。
只有梁杉柏跟上了祝映台的步伐。如果说祝映台是一缕清风,那么梁杉柏就是一道电光。祝映台轻若无痕,梁杉柏重若奔雷,他们都很快,只不过梁杉柏的快带有杀伤力,所以他尽可能地回避了岛上的其他人,也因此,岛上的人们时不时地会听到这里的空中传来如同金戈交锋的声响,这声响令人精神紧张,所以上官烈的队伍走得更慢了。
紧紧跟随着祝映台,从这里到那里,从高,到低,梁杉柏看着他的背影,回忆起无数年前,当时是那个人紧紧跟随在自己的身后,为了,杀死他。
祝映台想要杀死他,他不想被他杀死,所以,后来,他死了。他死了,不是因为他输了,恰恰是因为他不想输。他把自己的所有的一切包括生命、权势、未来都投注到一场赌局里,用他无尽的生命、滔天的权势、漫长的未来设局,只为了能够赢他一回。于是在战国年间,他化身常云,与化身燃阴的他相识、相恋,下了那胜负一手。尽管他被再次封印,那个人甚至被逼得沉岛葬海,但是他却没有赢,因为祝映台,竟然能对自己如此狠心!
为了杜绝他对他的影响,他甚至不惜对自己下了绝心咒,甚至甘愿自散魂魄,永沉海底。他很想问问他,你究竟是有多么恨我、憎我、看不起我,为了这,你竟然忍心这么折磨自己,这究竟值得吗?
无数的思绪在他胸中激荡,逼得他烦躁至极,一股烦闷恶气自他胸腹之中油然而生,节节上逼,捅穿了心扉,撕裂了喉管,迫得他不由得张开嘴,发出了一声啸鸣。
「是什么声音?」
岛上的人停下了脚步、船上的人也停下了手头的事,所有人都惊慌不安地望向空中,可他们看的并不是同一个地方,因为那声吟啸并不是从一个方向传来,四面八方,远近各处,仿佛就没有那吟啸笼罩不到的地方。那是没有人听过的声音,那是再纯粹不过的——龙吟!
梁杉柏被往事逼得烦闷不已,失态发出龙吟的时候,祝映台正停在长岛另一端的山间盯着一片山壁思索。这片山壁十分宽阔平坦,人能够稳立其上,令人感到惊讶的是,这片山壁的正中竟然有一条巨大的裂缝。如果这是一片平坦的地面,那可以将之称为沟,如果这是一座险峻的山峰,那可以将之称为壑,但这是一片山壁。一片山壁上出现的如此大的一条裂缝,祝映台不知道该叫它什么好。他把手伸进去,发现那条裂缝很深,即便是把他的整条胳膊塞进去都摸不到底,他把手肘竖起来,又发现这条裂缝很宽,宽到他甚至可以将常安立在里头。
对了,常安……
祝映台取出常安,仔细比对着短剑和那道裂缝。过了一会,他伸出手,握着常安,沿着那道裂缝慢慢地往前行走。刚刚的一路上,祝映台都走得很快,但是这一次,他走得很慢,慢到就像是一个耄耋老翁,深恐自己快了一点就会跌跤。说他像耄耋老翁,自然也是因为此时的他十分的谨慎,祝映台谨慎地握着常安,谨慎地将常安的剑尖对着那道裂缝,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走。他的脸上,疑惑的神情越来越重,明白的神情却在疑惑的重压之下渐渐浮现出来,就像是一个人,其实他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因为觉得太不可思议,所以不敢相信,并且更加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