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子
守村人,传说是替村子挡灾祸而失神志的人,也叫镇灵人。据说他们前世大凶,死前悔悟,来世自损魂魄,镇守一方。
憨子,就是我们村的守村人,六十多岁,身高一米六,文盲,无儿无女无老伴。他总是喜欢穿一身五颜六色的碎布缝制的袍子,手里拿着两个大个儿铃铛,跳大神似地在东边大河边上跳舞。
“我是天上的神仙,在我前面拜三拜,病痛全消。”
村里人都当他是疯子,只有小孩子愿意跟他玩,三五成群,像逗狗一样。憨子不在乎孩子们的嬉闹,只觉得人多,他高兴。
但真有人找他“除魔祛病”,那是村里一个穷苦的母亲。小儿子生病,久治不愈,整天卧在炕上奄奄一息。
憨子说第二天来大河边上,只有那里才灵验。他穿上那身五颜六色的破袍子,让母子两人蹲下,掀起一角轻轻拂过,嘴里念叨着:
天灵灵,地灵灵,
大河之畔显神灵。
袍过病魔都退去,
小儿安康福满庭。
邪气消散身无病,
从此日日笑盈盈。
一拂病痛全跑净,
岁岁平安享太平。
结果没几天,那小孩竟然真的能下炕了,全村人都觉得诧异,此後再见到他,都得要尊敬三分。
可没过多久,那小孩突然暴毙,大家又都说憨子使了什麽邪术,本来好好的小孩,怎的就一下子就死了。
这也是我关注他的原因,一开始也觉得奇怪,後来长大了才觉得,世界上哪有什麽鬼怪?兴是那孩子早就到了将死只日,最後吊着气回光返照罢了。
有人说,憨子像一只土狗,他很容易满足,有个窝睡就行。他一生唯一的工作是学校的保安,只要吃饱,别无他求。
他还很忠诚,虽没有明确的主人,却对生命本身忠诚。可这份工作没做太久就被辞退,原因是因为低年级的小孩被他吓哭。
关于他的婚姻,村里有两个版本。一是年轻时,他在破草屋捡到被强-奸的疯女人,女人怀孕早産,生了女儿,可娘俩走丢不了了之。另一个版本是,他和疯女人结婚生女,洗衣服时娘俩被河水卷走。
也有人说,这疯女人是他编造的,他压根没结过婚。倘若疯女人是真的,他闺女或许会很聪明,毕竟“负负得正”。
他曾替亲戚养过孩子,可孩子长大後再也没来看过他。他还有个同样憨傻的哥哥,很早就去世了。
再次遇见憨子,都是我大学暑假回老家赶大集的时候。他又矮又胖,走路像螃蟹一样平移。母亲碰了碰我,说:“哎,你憨大爷。”
路过他家门口,我心里涌起悲哀。黄土路直通石头垒的堂屋,没大门,房子在整齐的砖房间显得突兀又残败。屋里破漏,冬天炉子不安烟囱也不会中毒。
屋里的大件很奇怪,西墙的棺材丶北墙的空调丶南墙包浆的床。我想,他缺一条老狗,那样才配得上这屋子。
正想着,憨子从破兜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让我帮他买两瓶大瓶香油,还说没香油就不吃饭。他最喜欢的就是香油拌饭,再滴上两滴酱油,奢侈时拌些黄瓜胡萝卜丝,就吃得津津有味。
我劝他藏好钱,别总说自己有钱。他却还总是展示银行卡和装满百元大钞的铁盒,反复念叨:“有钱,我有钱。”
他穿着从垃圾堆翻出来的不合身皮衣,皮革从来都没洗过,凑近有难闻的汗臭味儿。
村里有人劝他买三轮车,他不会骑,却还是买了。後来车被别人骑走,他也不在意,依旧徒步五公里去镇子吃毛蛋。村里给他低保,他拒绝:“我可不要那玩意,我有钱。”
八月十五我去看他,正赶上他急症住院,幸亏村里派人照顾。再见时,他说:“我差点死啦。”
我问他得的什麽病,他说他也不知道,反正现在好了。
还有一次,他端出包浆的电饭锅内胆,里面是牛肉馅。因为家里没有冰箱,想着做成炸丸子能放久点。我想,当初劝他买三轮的人,为什麽不劝他买冰箱?如果买了冰箱,不会被人偷走,也还能有些实际用处。
後来,听说他又病倒了,站不起来,可没多久又能走路了。只是他的钱大多没了,说是被“那人”暂用,憨子病倒时,也是“那人”端屎端尿伺候。憨子有钱,却不看重钱,在他眼里,钱不过是换香油的筹码。
我常想,要是憨子晚出生几十年,要是他聪明些,会用手机,识些字,那会怎样?但真若如此,他就不是他了。他像土狗一样忠诚地活着,没有快乐丶悲伤丶愤怒,只是原始地满足于活着。
我不知道憨子怕不怕死,我希望他能一直活下去。他为自己准备的棺材,像是迎接死亡的最高礼仪。
小时候,觉得死是热闹丶干净又庄重的事,有白鞋丶白头巾,有吃席,有很多流程。我不知道如果憨子去世的时候,谁会给他奔丧。
但他也有自己的自由,别的老头为子女丶孙子操劳,他吃饭自由,牛肉自由。他说自己只吃小米丶绿豆丶鸡蛋丶牛羊肉,不吃面,给他面粉都不要。
分别时,他硬塞给我一瓶香油,不拿不行。我只好接过香油,在他口袋里偷偷塞了一百元。
工作後再回到老家,我问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那个憨子呢?就是整天疯疯癫癫的那个……”
“早死了。”
“死了?”我诧异,“怎麽……就死了?”
“病死的。好像过年时候就死了,都正月十五了才被人发现……因为臭啊,虽然是冬天,那味儿还是呛鼻子,跟家里死了一窝耗子似的……”
我突然觉得愧疚,但我找不到原因。是因为我吃了憨子的香油?我突然想起小时候课文《老王》里的一句话: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不幸者的愧怍。
一群小孩子嬉闹着在街道上一哄而过,像老王的一生,呼啸过後不留半点痕迹。村里的人都觉得他又疯又傻,但我知道,他是最接近神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