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应拒绝的,但那张忠厚的,有些薄汗的脸莫名其妙地可信——何况那人给了自己三十枚铜钱呢?
于是这?个一无所知的农民,就在晌午后拿着这?装满手指的盒子?走?向了裴纪堂营中。
嬴寒山对着盒子?皱了皱眉,她对血腥的事物很少有所感。
作为一位实际意义上的杀生道女修,她没有大多数人会有的那种对骷髅或者血液所有的天生恐惧感。
这?种恐惧源于对死亡的不?安,而杀生道者的本能超越了这?种恐惧。
她询问地抬头看着周围的同?伴,试图从?他们?口中找到一些解释,但所有人都保持沉默,用眼光暗示她低下头去再看。
于是她又低下头去。
盒子?里的手指已经开始分解,血块变得漆黑,嬴寒山意识到在它们?之间散布着些小物件。
这?些物件很难分辨,或许有一块割下的袖口,一个系着红绳的铃铛,两枚紧紧相连的贝壳,这?些细碎的,不?值钱的,生活化的小玩意堆在一起,被血染成暗褐色。
一股反酸的郁气涌上嬴寒山的喉咙,她的胃在这?一刻收缩绞紧。
“不?是吧。”她听到自己喃喃自语。
“是白门那边的乡里。”杜泽说。
世界上最残酷的计数工作就是数尸体。
或许数敌军尸体时会好一些,数字转化为战功的兴奋可以掩盖住其他的一切。
数自己人尸体时也没那么难过,至少在最开始的那个瞬间,可以把?自己的同?袍当做数字,不?考虑他们?是活人,只考虑我们?的队伍损失了多少,我们?是胜了还是败了。
但现在没人能把?这?一盒子?手指当做数字。
它们?大多数弯曲着,是被砍下后的肌肉痉挛,这?意味着它们?是从?活生生的人体上被斩下来的。
这?不?单单是挑衅,更是威胁——寄来盒子?的人在威胁这?个军队中的一些人,你们?的家人活着,在我手中,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决定他们?的生死。
有明显是女性的手指上还染着蔻红色,可能是紫茉莉或者是凤仙花染上去的,有手指黝黑,皮肤松散,也有手指细而白皙,或许在几天前还牵着爷娘的衣襟。
嬴寒山觉得自己头皮发?炸,这?时候她应该尖叫,应该呕吐,应该开始尖锐地咒骂。
可肾上腺素升高?的瞬间她冷静下来,在有点?重影的视野里望向杜泽的脸。
他没有尖叫,没有呕吐,他像是一块石头一样沉默着,除去肩膀上压抑着的细微震颤。
血液骤然?涌上头顶又骤然?冷却的感觉让她站立不?稳,嬴寒山用力阖上眼睛又睁开,她明白了,现在她是没资格情绪激动的。
这?个军帐里的所有人都没有资格诅咒,嚎叫,哭泣,哪怕在这?里的不?是一盒手指而是他们?之中谁的头颅或者尸体,余下的人也只能绷紧面皮继续做手中的事情。
他们?是这?个军队的核心,是所有军士的神?,任何时候都不?能崩溃。
嬴寒山默默关上了那个匣子?,退向一侧的帐壁,现在她很想找个地方靠一靠,但她还是站直了。
“如果去白门乡里的和奇袭淡河的是同?一批人,”她说,“那他们?来不?及在这?时候赶到淡河。在淡河外截击他们?,这?是最好的。”
站在她身侧的苌濯侧过脸来,他缓慢地,试探性地伸出手,仿佛想要扶一下她。
嬴寒山没有把?目光分给他,她笔直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把?自己也变成一块磐石。但在垂落的袖子?下,她无声无息地抓住了他的袖口。
她真的需要一个支撑点?,否则她恐怕自己盛在这?具躯壳里的魂魄会被晃碎。
从?帐篷里走?出来时林孖还在那里,他看起来平静了些,一动不?动地蜷曲着后背坐着。
杜泽先出去了,他过去抱住他,用力拍了两下他的后背,什么也没有说。
这?个年过三十的男人抬起头,大跨步地从?这?个叫他阿兄的青年身边离开,走?时昂着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抽搐。
嬴寒山也过去了。
林孖这?才慢慢抬起头来,他的脖颈僵直,转动时好像要咔咔地发?出响声。
那对清澈的,像是一只亚成花豹一样的眼睛看着她,瞳孔放得很大。
姨妈。他哑声哑气地说。
“嗯。”嬴寒山在他身边坐下,张开手。林孖立刻抱住了她,把?头低下去。
他整个身体绷得像块石头,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她听到他断续地,急促地呼吸,然?后变成呜咽,最后变成号哭。
姨妈,姨妈,他其实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来,或许是哽咽堵住了喉咙,或许是脑袋里的语句一片一片地炸开,分不?清哪一个应该先从?嘴里倒出来。
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突然?从?所有人的林阿兄,战场上最骁勇最狡黠的领袖变回?一个半大孩子?,他想说他的爷娘,他想说这?一次出去本来是要博得声名衣锦还乡,他想说其实他的那些军营里的兄弟姊妹还不?知道这?盒手指的事情。
我怎么跟他们?说,林孖想,我怎么跟他们?说啊。
是我把?他们?从?家乡里叫出来,他们?每一个人都信任我,敬重我,我说我们?是要为白门人扬名的。
可如果没有白门人了呢,如果没有他们?的爷娘家人等着他们?衣锦还乡了呢?
他说不?出来,他只能像是只野兽一样哀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