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猜得不错,那些伪造的书信,应当也是有人趁着官府来卫府探查绣娘命案时,提前偷放进去的。
幕后之人心思缜密,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把卫家往绝路上逼的机会。从父兄被人暗害开始,每一个细节都环环相扣、步步紧逼,压得他没有分毫喘息的余地。
要么反,要么死。
卫听澜逃往朔西后,费尽周折多方查探,才勉强拼凑出整个阴谋的冰山一角。
那样的局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布成。也许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有一张细织密布的大网在暗中收紧,意图将困于其中的所有人一网打尽。
前世家国动乱的那一年,是从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捷开始的。
在那堪载史册的一仗中,卫临风带着磨砺多年的玄晖营精兵,头一回绕过了白头关防线。这支速度极快的轻骑千里奔袭,横扫了瓦丹十二族后方的薄弱驻点,打了一场迂回纵深的大合围战。
那一战中,瓦丹后方补给断裂,主力也遭到重创,瓦丹王格热木被弩箭重伤,不治而亡。
瓦丹王次子兀真即位后,十二族再一次显出了分裂的倾向,瓦丹汗国内乱外患,不得已向大烨献了降书。
边疆战事初定,明安帝感念卫家劳苦功高,大加封赏,特许负伤在身的卫昭卸甲荣归,又封卫临风为抚西将军,并命其带兵清剿境内匪患,抚定内乱。
卫昭卸任前连番上书,直谏瓦丹狼子野心,不可不防,若无重将戍边,恐会卷土重来。
明安帝深以为然,擢选了两个京官替了都护长史之职。
卫临风被调离边防后不久,瓦丹果然借着向大烨上贡赔款之机,在两境交界处发动突袭。
瓦丹赤鹿族的首领巴图尔,是与朔西突骑抗衡多年的劲敌。新上任的京官被此人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紧要关头,卫昭重披战甲,操着重刀强闯帅帐,夺了号令三军的帅旗,硬是力挽狂澜扛住了这场硬仗。
可这才只是阴谋的开始。
瓦丹此战一败,瓦丹王兀真立即亲斩了巴图尔的首级献给大烨,只道是赤鹿族自作主张挑起的战事。他承诺将剿灭赤鹿族全族,以告慰战死的大烨将士,且往后三年进贡之物再涨三成,以示歉意。
可旁人并不知晓,跟随着巴图尔的首级一起被送到澧京的,还有几封密信。
瓦丹使者称,他们在叛贼巴图尔的帐中搜出了他与原朔西都护使卫昭的来往书信,此二人暗中勾结,意图毁坏邦交、重兴战事。瓦丹甘愿向大烨俯首称臣,望大烨国主切勿偏听偏信,误解了瓦丹的一片诚心。
明安帝本就对卫昭私返前线一事颇为不满,得知卫昭为了谋取被收回的兵权,竟不惜勾结外敌,当即大发雷霆,急召卫昭回京受审。
旨意中没有明说通敌之事,卫昭只当明安帝是要问自己越权领兵之罪,便拆甲卸刀,任由传旨官吏给他戴上镣铐,关进了囚车。
一行人却在回京途中遭了刺客的伏击。
刺客身着朔西突骑的甲胄,似是为救卫昭而来,却丝毫不理会卫昭的怒声斥喝。他们手中的环首刀在这场虐杀中泛着残忍的冷光,劈风饮血,肆意收割着人命。
押送卫昭的官吏力不能敌,有几人勉强放出了求援的响箭,可下一瞬便被砍翻在地。
卫昭在囚车内目眦欲裂,朝尚存的几名官吏声嘶力竭地吼,要他们快逃,快回京禀明圣上。
却有一支利箭呼啸而来,骤然穿透了他的胸膛。
在周遭的喊杀与惨叫声里,卫昭跪倒在地,怎么也咽不尽喉中的血。
一生叱咤沙场的老将,纵然早生华发,身着囚衣,也不曾显露过半分衰弱和无力。
可他跪倒在车中,额头用力抵着车壁,头一回狼狈得佝偻了下去。
四处都是迸溅的血光。
卫昭咬着血,拳头一下又一下捶在囚车上,想要撞开枷锁,眼泪却从满是风霜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在那刀光血色中,他几乎已经看见了卫家的末路。
“昭、绝无不臣之心。”他艰难地吞咽着血,声泪俱下,“替我求圣上……我、我那两个孩子……”
他徒劳地挣扎着,辩解着,可他的声音淹没在涌出的鲜血中,和眼泪一起滴落在囚禁他的牢笼里。
无人听清。
随着环首刀捅穿皮肉的声响,押送他的官吏们接连倒在了血泊中。滚烫的血溅在卫昭努力伸出的双手上,溅得他浑浊的双眼中只剩了猩红的一片。
远处,临近州府的官兵听见了求援的响箭声,正匆忙赶来。
那假扮朔西突骑的刺客忽然劈开了囚车,背起卫昭就要走。
他推不开、躲不掉。
他的腕上系着一条亡妻编的彩绳,上头缀着两个小小的青玉坠子,被他珍重地戴了许多年。
彩绳在挣扎中断裂开来,两个刻了字的青玉坠子砸在血泊中,发出叮当的轻响。
一个是“风”,一个是“澜”。
他的两个孩子。
“放、放开……放开!”
卫昭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抬手狠命捏紧了那刺客的咽喉。
四面八方的官兵涌了上来。
刺客咬牙吃痛,恨然松手弃了他,哀声呼号:“将军有令,勿要受他所累,撤——”
卫昭滚落在地,半白的发浸染了血。
迟了一步的官兵们惊魂不定地望着满地尸体,出鞘的刀剑犹疑地对准了他。
“我那二子……不能……”
卫昭抬起手来,似想抓住什么。可他瞪视的眼瞳中光华渐散,倒映着晦暗的天空,终是沉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