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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第1页)

可他偏偏是个帝王。

“那日瞧见六郎观鱼,落笔之处惊才绝艳。”赵宣和正色道,“画之工巧,寡人前所未见。想请六郎指点一二。”

找他吗。刘窠撇了撇嘴。前朝画花鸟景物,多是写意为主。他家传画仕女图,落笔就是工巧,他将这习惯带到了画鱼上。

“宫里有鱼吗?”刘窠道,“我只教画那物。”

刘窠和赵宣和站在南内的太液池,齐齐向池子里看去。几尾肥硕的大鲤悠哉悠哉地游着,有的鳞片白如银甲,有的鳞片红胜烽火,富贵丰满得不得了。

濠水的小个子鱼与其相比,逊色不少。

刘窠看了半柱香时候,提笔拿了绢帛开始画。赵宣和在一旁凝神看着,半晌,道:“六郎,我真是艳羡于你。”

“哟,陛下何出此言啊。”

“六郎胸中有丘壑。池中养的鱼终归不如山野中的,叫庄子来此,想必不能知鱼之乐。寡人么,不过临渊羡鱼罢了。”

刘窠拿笔点了点寿山石研磨成的红颜料,细细落笔,轻声道:“陛下以天下为渊,我不过渊中一尾池鱼。我生死在乎陛下,陛下,又何故羡我。”

赵宣和盘腿坐着,侧首望向他。刘窠也只有画鱼的时候能这般上心认真,平日见他,要么在花楼,要么在吃酒,没个正形儿。

而他赵宣和自己,早已担待了玩物丧志之名。这天下深渊一般,他不要;可也没人能准许他抛下一切,如刘窠般逍遥自在。

“陛下,差不多了。”刘窠搁了笔拍拍他,“你拿回去临摹临摹。画鱼画的便是戏广浮深,相忘江湖”

赵宣和一愣:“多谢。”

赵宣和是真聪明,千载难逢。他未过多久就将刘窠那一套参悟透了,先是画鱼,再去画他的花鸟,惹得蔡京老狐貍一进宫便夸:“您这真是工笔画!”

帝王家的“工笔画”,市井间传开了。

刘窠待在京华,三月未曾出去,都在帮衬赵轩和。他也想出趟门瞧瞧山野中的鱼,可贡院的掌事这回不放他走,横眉怒目地道:“你这厮若跑了,洒家命便没了!”

他也无法可想,买了二两酒,回了文书院。夜深了,赵宣和不在,他只看见几案上呈着皇上未画完的芙蓉锦鸡,工笔重彩,华贵雍容。

他在一旁坐下,铺展开纸张来。提起笔,他的手不自觉颤了一颤。宫中锦鲤画多了,他几乎忘了他的鱼到底是什么样貌。

门被推开,外边灯火涌了进来。刘窠站起身,便见蔡京独身走了进来。

“是刘先生吗?”蔡京捋着长须一笑,“老臣很久之前便想要见见你了。”

赵宣和在朝堂之上就是个甩手掌柜。他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无力统领朝纲,便把大权分给几位内臣。此时王丞相风头正劲,蔡京跟在后边装哈巴狗,也不算是长久之计。

他来做什么。

“大人喝酒吗?”刘窠一扬酒葫芦,“孙羊正店的老酿。”

“不必。”蔡京道,“你看,外边起风,快下雨了。刘先生什么时候打算入仕?”

“大人说什么?”

“入仕,为官。”蔡京在他面前坐下,“先生不就求这个吗?你正得圣宠,只要老夫荐你入朝,要成新贵,易如反掌。”

宫里打更了。一阵风呼啸而过,隐隐雷鸣,盖过更漏滴答。

“大人请回吧。”刘窠淡淡道,“草民恭送大人。”

那副未画完芙蓉锦鸡图留在暗处,一旁金粉还未来得及涂上。

赵宣和给王安石一个面子,去王皇后那处枯坐了一宿。外边大风大雨,整个汴梁风雨中飘摇。

他剪烛火剪到天明,叫下官罢了早朝,径直回了禁中文书院。赵宣和一进门便见刘窠在庭前踱步,还未来得及出声,那人忙不迭在满是积水的石砖跪了下来。赵宣和一皱眉头,伸手去拉他:“休恁地跪,寡人何尝叫你跪了?”

刘窠应了声,站起来。

“近日言官又弹劾陛下,陛下应作些思量。”他道,“陛下别看我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我也不想拖累陛下。”

赵宣和是世间第一个夸他善绘鱼的人。

“他们说起你了。”赵宣和道。

刘窠抖了抖袖子,笑道:“那又如何,我还怕口舌是非么?陛下,你日前说想去江南,如今心思可曾变化?”

赵宣和本在看水洼里的倒影,听他说话,抬起头来。刘窠还是老样子,没形没款的荆钗布衣,笑起来疏朗如初。

“去趟临安。”他道,“我祖居。”

赵宣和上次出京华,还是去看自己陵墓的时候。第二天回京时,他牵了匹马就往南跑路,不知怎的到了濠水。

江南,他也是梦里曾到。

这回不同。他与那个叫刘窠的乘着夜黑风高去御马厩解了马匹,一路跑到东华,装作使君穿了皇上的口谕,骗开了城门。

汴梁至临安,千七百里。走时是仲春,待拥得满怀温山软水,已是初夏。渡了长江,便真到了天阔江南。

日暮之时,两人至一处清溪边休整。刘窠在溪边饮马,抓着马缰蹲下盯着水里的游鱼看。赵宣和觉得好笑,伸手去拿他掌中的缰绳,被他将手一把握住。

刘窠的手伶仃白皙,指节分明,指腹带着薄茧。赵宣和要把手拿回来,他却一使劲,将赵宣和往身侧拉了拉。皇上自然不客气,倚着人坐下,陪他一道看鱼。

“前面便是临安地界,大概走一天,便到城里了。”刘窠松开手,“陛下,我此番就是来向你道个别。”

赵宣和张了张口,终究没说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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