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大踏步走到董映霞和周紫陌身边,一手拎起一个往屋子里去,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
“你说你是不是作死,本君费了多大的劲好容易救回来,你就捣乱,你怎么不再抹一次脖子呢,干脆两个一起死了,一了百了。”
当日沉香目不交睫四处行善,正好乏了,就猫在安亲王府的大树上休憩,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底下热热闹闹的,看完了热闹,顺手就把周紫陌的坟刨了,把人给救了。
只是相思草毒素混在周身血液里,即便覃宛都救不回来,他不过是仗着自己的法力,给周紫陌吃了一颗保命仙丹,然后把人身上的血放干净了,过滤,再重新给人灌回去……
是极血腥、极骇人的法子。
因此,这三年里,周紫陌不能动情肠,稍微一生气、一激动、一着急、一恼,好,完了,一口血吐出来,前功尽弃,沉香便给人吃了忘忧草。
周紫陌此番看见董映霞吐血,情绪起伏太大,一时闷过了气去,也不算大毛病。再养几年,身体完全康健起来,把记忆给人家还回去,沉香的这桩善事便算是了了。
走到屋子门口,又想起一桩事,指着冯雨微和贾凉说:“你们两个,过来,今日顺便把事情都了一了。”
这便是他游历五界办下的数不清的善事中的另一桩了,说起来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三百年前,京中有画楼名“了尘”,画楼里有砚名“长生”,有笔名“艮离”,凡进这画楼之人,同主人结缘,长生砚便自生五色墨,主人霑衣用这墨作画,一幅画可满足一桩心愿。
代价是,忘却画楼里这一段因缘,从此不再记得人间有这画楼,不再记得有人叫霑衣。
按理,这五色墨靠因缘自生,自然是缘深才得墨,既然缘深,又怎愿意舍下?说到底,功名利禄,熙熙攘攘,人各有志,不能勉强。
至于楼主霑衣,每成画一幅,他的幽蓝衣衫上就会多一只幻思蝶,一只蝴蝶记载一个梦境,说是梦境却又万般真实,真实得像是从头再活一遍,只是每一遍每一遍里,都不再有霑衣。
每个梦境里都是故人,所有人都看不见他,听不见他,他就像一个透明人,被所有人遗忘,得画者自去金榜题名子孙满堂,霑衣却永生永世困于这一段又一段的因缘,不得解脱。
三百年不睡觉,或者,做三百年真实的噩梦,哪一个更惨呢?等霑衣身上层层迭迭落满幻思蝶的时候,他就再也不肯睡觉了,也不肯让任何人再踏进画楼半步。
不可结缘。
他日复一日地躺在画楼的地上,看着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看着蝴蝶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就是不肯再闭眼。有时候回忆侵袭,抵挡不住,也会掩面悄然叹息一声。
“说好的最喜欢我……说好的不忘记……为什么……”
每当这时候,他整个人就像一只脆弱的蓝色蝴蝶,被太阳光照着单薄的翅膀,仿佛随时都会随风飘散。
他却不晓得,自己的话早已被人老老实实地听去了。
那方长生砚,本是仙族之物,自家主人下凡玩儿的时候把它弄丢了,因此流落凡间,成为重宝。在他沉默无言的这几百年,他看了霑衣很久。
这个人很爱笑,傻乎乎的,不管谁进了画楼,他都对人家笑。
他看着他朋友越来越多,每个人都说喜欢他,可是最后一旦有想要的东西,还是会露出形形色色的表情,说:“帮我画幅画吧。”
他看着这个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衣服上的蝴蝶越来越多,看着他三百年不肯睡觉,越来越憔悴,越来越虚弱,长生砚冷硬的心忽然变得柔软了。
他幻出人形,一双黑瞳,一身黑衣,长长的黑发似泼墨般垂在身侧,是卓然出尘的仙人之姿,毕竟在随心殿吞了那么几千年的灵气。
他拿起艮离笔,在心里叹息着许下心愿:“他不愿意记起的所有事情,让我来帮他记着吧”。
画作完成的时候,看着这个憔悴的人终于沉睡过去,嘴角绽开一丝久违的温暖笑意,长生砚也忍不住笑起来。
一个笑还未及到达眼底,脑子里忽然炸开无数场景,状元游街,洞房花烛,金榜题名,儿孙绕膝……那是霑衣日复一日的梦境……
长生砚抚着额头,直觉得头痛欲裂,还不待缓过劲来,案上的砚却忽然碎裂了。
在尘世待得过久,每画一幅画自己又耗损一分元气,他竟不知自己竟然已经油尽灯枯到如此境地。
他看着自己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知道自己马上就会消散,回头看了几眼霑衣安详的睡颜,心里终究释怀了,到底也不算吃亏么……
就在自己的身影变得越来越薄的时候,他听见清脆的“滴答”声滴落到那个破碎的砚台,下一刻,裂纹便似有灵一般自行愈合起来,完好如初。
不待他细想,脑子里似是一滴水落入平静的湖面,“滴答”一声,层迭涟漪漾开来,脑子里随着水波荡漾起来,荡着荡着自己就不省人事了。
那是画楼外柳树上的一滴露珠,颇赋灵气,天池的濯泉仙子曾途经此地,见此露珠灵识已开,心中喜爱,想要将它收入净瓶,带上三十六重天,露珠却倔强地守着画楼不肯离开。
只因它心中牵挂着一位故人。
那时候它还只是一滴弱小的水珠,那日的朝阳是那样炽热,几乎要把自己烤干,它艰难地挪动身体,想从这片向阳的叶片挪到下面阴凉的叶片上。
一边爬一边习惯性地碎碎念:“好热,好热,快死了,快死了……”宽阔的叶片对尚幼小的自己来说实在过于庞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