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璨难免又想起自己稚弱的身高,不由气闷:“我够不到,只能看见砖与石。”
他稍显郁闷又犹带稚气的语调难免令众人发笑,太子摸摸他的头,贴心地说:“你如今年纪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日后一定还能长高。”
“阿姐登高望远,说能在这里看见四海同一境,明月照九州。政务通达寰宇,英才尽入我彀。”李璨记得清楚,“这样的景象,我凭自己却不能得见。”
沈霜野忍不住侧目。
连太子都默然半晌,郑重道:“阿暮有大志向。”
志向么?沈霜野目光自谢神筠面上掠过,是野心才对。
什么人能说出“英才尽入我彀”?
谢神筠受圣人教导,自幼入太极宫,日夜歇在明理堂,来往的都是三省六部的官员。她站在大周权力的中心十二年,一个普通人,三岁学书,二十年科举,入翰林,拜储相,年过半百才能险险够上三省的边,可是她不用,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皇朝运转的规律。
她的言行就是皇后的意思。
明月照九州,光耀九州的该是李氏灿阳,闻达天下的也该是帝王恩泽,月亮不过是借了太阳的光辉,如今却要鸠占鹊巢,沈霜野不免齿寒。
他每见谢神筠一次,对她的提防就深重一分。
“只是一家之言,上不了台面。”谢神筠转向沈霜野,说,“我倒是想知道侯爷站在这里看见了什么?”
李璨也上了心,他仰脸专注地看着这位煊赫朝野的王侯,等着他的回答。
沈霜野回都之后没有插手朝中政务,琼华阁中议事,他说的话也不多,但他站在那里,就让人不能忽视。
沈霜野侧首,点凤台下是层叠宫阙,忽而雪消云散,显出万千气象。
站在高处容易生出天下易揽、江山尽握的错觉。
“云天俱高远,独不见青山。”沈霜野淡声道,“我只知道,站在这里看不见百姓。”
谢神筠沉默须臾,说:“受教了。”
沈霜野是戍边将,也能做帝王师。
回去路上白雪如新,李璨面容苍白,眼睛却极亮。
“阿姐,我曾听秦大人偶然提起,说当年定远侯若是入仕,凌霄阁上也必定会有他一席之地,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秦叙书同为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宰相之一,素来眼高于顶,文章上得过他赞誉的至今也只有裴元璟一人。尤其他任右都御史,为人耿介不知变通,最讲礼数,依沈霜野少年时离经叛道的做派该最惹他厌恶才是,但他提起定远侯,总是惋惜。
李璨道,“可他最后怎么还是去戍守北境了呢?”
边将皆苦,侯爵加身也不例外。遑论戍边将士皆是出生入死,到头马革裹尸,总归难得善终。
沈霜野若想入仕,自然能登通天路、青云梯。
但最后他弃了青云路。
谢神筠想起很多年前,沈霜野凯旋回京,谢神筠随帝后亲迎,她站在城楼上看见沈霜野,破军覆城杀敌千里的将军,谢神筠却只觉得他像条狗,脖子上的绳套一辈子握在别人手里。
她那时心中有同病相怜的悲哀。
谢神筠慢慢说:“他守君子道,不愿做争利人。君子守本心,不为权衡利弊,只为社稷安宁。”
她逆着寒风,仿佛又回到了剑锋贴喉的那一刻。
倘若沈霜野注定了一生都摆脱不了脖子上的绳套,那不如让她来攥在手里。
第2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