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经说来,杭柳梅也有十几年没见过自己这幅旧作了。这幅画的灵感来自249窟西魏壁画的局部。雷神位居画面正中,他人身兽首,两胁生翅,十二只蓝色的鼓环绕着雷公。雷公腾空而起,他击鼓时“十二音雷公鼓”会旋转起来,而雷公则手脚并用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擂击,这样雷声就能传遍山河。
杭柳梅一直喜欢这个形象,在一众静谧庄严的佛菩萨之间,这些细节里的角色灵动有趣,充满想象力。司风降雨的风伯雨师、听法的天龙八部,甚至野牛野猪小老鼠,她都临摹过。
正巧麦穗从另一边快步边走过来边说:“妈,哎?你们已经认识了?我还打算给你个惊喜呢!那我介绍一下吧,这位是东京艺术大学的桥本美子教授,她一直都很喜爱敦煌艺术,你的画被捐赠到了她们大学的美术馆,她一直想拜访您本人。正好这次展览她也要来参加,所以我力劝你过来,让你们俩见上一面。”
说完麦穗笑着看了桥本教授一眼,放慢了语速告诉杭柳梅,她这次来还有很重要的事情,一会吃饭的时候坐下慢慢聊。
“让我去日本?”杭柳梅听翻译说完这句话,在晚间的宴席上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在刚才的饭桌上桥本教授先和杭柳梅问起她去敦煌的起因和生活,杭柳梅就从自己志愿报名讲到在敦煌结婚生子。桥本美子又问杭柳梅的创作,从莫高窟到榆林窟,大大小小单人的多人的临摹项目杭柳梅都参加过,说起这个她更是如数家珍。
桥本美子听得两眼发亮,终于忍不住道明来意,她想邀请杭柳梅去做访问学者。这不是临时起意,她这趟就是专程为了杭柳梅,没想到两人在画展上偶遇,想必这就是中国常说的缘分。
这个消息太突然,杭柳梅一下子有些不敢相信。她又默默说了一遍,想要邀请我去日本。
当年确实有过好几次外出访问的机会,杭柳梅也早就想到英国、法国、美国、俄罗斯去看那些被带到海外的壁画绢画和经书,去日本的机会她曾经也有过。
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敦煌文物研究所就已经更名为敦煌研究院。当时的院长找杭柳梅谈话,院里又有了去日本访问的名额,他想让当时已经是艺术研究部肱骨的杭柳梅去。
杭柳梅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想去,可她下一秒就打消了念头。她正带领年轻人临摹220窟《阿弥陀经变》。“西方三圣”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讲经说法,他们的身旁围绕各路圣众眷属,经幢祥云密布。这可是莫高窟中最早出现也是场面最宏大的净土变,古贺守当年一到莫高窟也是为这幅壁画所惊艳。
杭柳梅不敢有丝毫懈怠。当时龚老师已经前往香港,不少前辈陆续退休,研究院急需培养出一批能肩负起工作的新人。如果她这个时候走了,临摹工作一定会停滞。更重要的是,年轻人的心也会随着导师的来来去去躁动不安,静不下心就不可能画好。
儿子姜云逸也马上就要高考了,就算他不是个学习的料,高考还是得重视一下。早几年已经放他出去吃了苦,儿子的人生大事她再不在,即便儿子不责怪她,她心里也会更加愧对儿子。
杭柳梅把这件事告诉了老姜,老姜大力支持她去日本,杭柳梅本人却毅然决然地拒绝了。
没想到这个机会兜兜转转又找上了她,这一次杭柳梅没有理由拒绝。
第四十九章旧照
桥本教授说才见第一面就提出这个邀请确实有些突然,杭老师可以慢慢考虑,访学的时间也还没定,将来另有流程,但只要杭老师愿意去,她一定会安排好后续的事项。
餐桌中央放着一盆睡莲,服务员端上刺身拼盘,干冰流了一桌的雾气,杭柳梅如同置身瑶池,晕晕乎乎地差点端起红酒和桥本碰杯,幸好其他人齐齐“哎——”了一声把她喊回来,这才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送走桥本,众人比杭柳梅还激动,他们围着她问她什么打算。
“我?”杭柳梅已经有些累了:“只要我这副身子骨还能动,我就带着他爸的遗愿一起去一趟!反正你们都放心吧,这次绝不可能再给它推掉,再说都这会儿了,还能有什么事。过两天我就答复桥本教授,咱们呐先矜持一下。”
第二天麦爸邀请麦穗出去吃饭。
“妈,你们不一起吗?”麦穗看另外三个人自觉地和他们俩分开站着,问杭柳梅。
杭柳梅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们来之前都约好了人,今天要去见老朋友呢,这次先婉拒你们,咱们下次一起。”
麦穗又转去问儿子:“小麦,你也不和爸爸妈妈走?”
麦爸站在她身后一动不动,力气全攒在瞳孔上给儿子使眼色——不要跟来。
小麦便也识相地摇头:“我想和奶奶去走走。”
麦穗转过身盯了麦爸一眼说,就咱们俩,那走吧。
麦穗走在前面抱着胳膊问:“你打算带我吃什么?”
麦爸加快脚步走到和她并肩的地方,扭头看着她回答:“你记得不记得以前咱们看电影,那里面的人经常坐在路边吃辣炒海鲜,你当时说如果有机会来香港,我们就要像港剧里一样吃冰室和大排档。我想你可能已经去吃过了,但我找到一家陈根记,看你愿不愿意去尝尝。”
“陈根记?我知道。我去过好几次都需要排队,所以还没吃过。可那家店晚上才开门呢!”
“所以我想我们先去麦理浩径徒步,回来的时候会经过沙田,晚饭时间刚好去吃。”
麦穗听完停在原地说,这两天太累了,我不想去徒步。
麦爸也跟着站住,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草率,怎么又犯了老毛病,应该问问她的想法的,于是他立刻说:“不是非去不可,那你说,你想去哪咱们就去哪。”
“既然晚上要在沙田吃饭,那中午我们去大学看看吧,港中文的环境好,也许可以送儿子来这里读书。”
两人坐地铁直达港中文,顺着山路向上走,明明是为了儿子来考察学校,却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情。一直走到著名的和声书院悬崖餐厅,麦穗提议就在这歇脚。
还不到下课时间,餐厅里人不多,麦爸挑到一张靠窗的观景位,窗外一半是晴水蓝翡翠似的天,一半是草木蓊郁的山。他们仿佛真成了一对来学校看孩子的老夫老妻,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吃顿寻常饭。
麦穗点的是沙嗲肉片炒乌冬,又多加了一杯咖啡。麦爸吃口水鸡配白米饭。麦穗看着他放下餐盘以后点评,大老远到香港来,还是吃口水鸡。正说着,她无意间瞥到麦爸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两人旧时的婚戒,她的那一只在下定决定和姜云逸离婚时给扔到护城河里去了。
麦穗把墨镜架到头上,端起咖啡脸朝外看风景,不说话了。
麦爸夹起一块鸡肉蘸了些红油送进嘴里,嚼几口咽下肚,看麦穗还没有吃饭的意思,劝道:“你以前不是一喝咖啡就拉肚子吗?怎么现在不吃饭倒先喝起来了?你渴的话我去给你买点其他喝的。”
“我早都已经习惯咖啡了,现在一天不喝反而没精神。”麦穗说完放下咖啡动起了筷子,头也不抬地说:“你以前不是不吃葱吗,现在也不挑了。”
“看来人都是会变的。“麦爸说。
麦穗不点评他的这个结论。陆续有学生走进来,她看着他们的身影说:“要是小麦也可以和这些小孩一样在这样的学校念书就好了,当年没给孩子好好筹谋。”说完似乎是想起几年前那场导致他们离婚的祸事,她又转移了话题:“不过现在有他陪着奶奶也好,我看他们一老一少感情挺好。”
“你说得对,确实是没给孩子筹划好。都是我的错,儿子和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把你们绑在一起自己一走了之,当时自作聪明以为留住你在家里,我后来想明白那最错误的做法。是我欠你们的。”麦爸突然变得很严肃。话是在心里酝酿了很久的,现在未必是最完美的时机,但是他怕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麦穗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你也别这么激动,事情都过去了。”
“它没有过去,最起码在我这没过去。”
“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结果。我还要在香港留很久,不是一个月两个月那种,很可能是三五年。咱们还能怎么办呢,接受现实吧,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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