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壁瓷砖泛着灰蓝的光,波光潋滟。苏青适才感到疲倦,积年的疲倦。
软弱的父亲,强势的母亲,家人卖娼的传闻。她们的青春期就在这般毫无体面的家庭里度过。
没有一刻感到过洁净,想要更用力地清洗,也只能清洗自身。她们的灵魂里留下了许多搓伤的印痕。
这么用力了,还是无法变成另一个自己。
苏青整个人沉入池底,试图平缓心绪。哗啦一声,一只手猛地拖拽起她胳膊。
“干啥你!”艾秀英怒目圆瞪,也不顾苏青呛了水,“给我打起精神!”
苏青轻捶胸骨,咳了两声,“我好着呢!”
艾秀英上下打量小女儿,一时没了话。
“妈……”苏青抹开面额上的湿发,有几分讨好。
艾秀英走开了,又说:“你来。”
苏青撑着池沿起身,走到墙边。艾秀英取下软管,冲扫地上一张矮凳,“将就着吧。”
以前的洗浴不像现在这么多花样,有专门搓澡的隔间,配备按摩床。人们用盆子接热水冲洗,坐在矮凳子上给彼此搓澡,小孩啜饮玻璃瓶鲜奶,叫妈妈轻点儿。
苏青抿着唇,坐在了温热的塑料凳子上。
艾秀英拿来了搓澡巾、几袋牛奶,还有一块新鲜豆腐。
“妈……”触及艾秀英凶煞的眼神,苏青噤声。
艾秀英用热水浇湿女儿的身子,将牛奶挤在勾耸的背上,肩胛骨凸起,一节节脊柱骨犹如硕大的扣子。她拿起搓澡巾,用力地揉搓,搓出红痕。
苏青不觉疼,只是雾气蒙了眼睛。她双手捂住脸,轻缓地呼吸:“妈好久没给我搓澡了。”
艾秀英嘴角细褶颤抖,挤出话来,“看着还像样,怎么这么瘦了。”
“哪有。”
“好好吃饭了吗?”
“吃了,没在家的时候吃得可好了。”
“还怪我不给你吃了!”艾秀英按着苏青的肩膀,使劲搓了下。
苏青“哎唷”叫唤,艾秀英并未停下。妈妈长年浸泡在水里的手指,肿胀而柔韧。搓澡巾在妈妈手里变成了砂纸,搓着她的骨肉。从颈椎到尾骨,从腋窝到指缝,连这些柔软的部位也在咯吱作响。
不知从什么起,她生锈了,骨骼上全是锈斑,肉里淤积坏血。她感觉它们撑开了毛孔,流淌了出来。
它们是她的虚荣心,在大学期间假装来自一个幸福的家庭,爸爸顾家,妈妈包容。但也仅限于此了,她从未试图掩盖自己的家境。它们更多是野心,不止是为了回应妈妈的期待,她自己也想过上有身份的体面生活。
妈妈用澡水冲走,还给她可以呼吸的身体。
“好了。”艾秀英站起来,红扑扑的脸布满汗珠。
妈妈是个劳动的人,做的比说的多,而说的大多刻薄。苏青希望妈妈像以前一样,问她为什么这么做,骂她不醒事。可妈妈没有,妈妈无法再责怪她了,只能埋怨自己。
不信命的妈妈,开始怀疑这都是命。
“都过去了。”苏青赤裸地站在妈妈面前。
“你要想清楚……”艾秀英转身冲扫地上的水迹,“你到底要过什么日子,要不要过我这种日子。”
苏青等艾秀英走了才出去吹头,穿衣服。
从澡堂出来,苏青觉得自己好清爽,风一吹,她整个人似风铃摇晃。
郝攸美出现得不合时宜,看起来有事情商量。苏青以为是小来有什么事,率先开了口,但郝攸美说:“小青,你劝劝冬子。我知道,绫子他们不应该,大家坐下来好好说说。毕竟这么多年了,就这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