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前和他闹了那么久,哪怕预备好要流落门外,在露天里过一夜,心里也是暖的。这会儿被他大方分了半张床睡,却陡然整个人很低落,像霜打的茄子。
她闷闷地应了一声,吹熄灯,和衣躺上床。
床挺深的,即便她舒舒服服躺下,也并不会挨到云别尘身上,但她却执意扒在床边睡,像根木头一样,直挺挺的,一动不动。应当说,再往外一寸,就有滚到地上的危险。
两个人之间,隔着八丈远。
就听云别尘在身后轻声叫她:“你干什么?”
“没有啊。”
“不高兴了?”
“师尊误会了。”她闷声道,“古人有云,男女三岁不同寝,七岁不同席。虽然师尊是我的长辈,我做弟子的也不好太过僭越,应当懂得礼数。师尊要教会我的礼数。”
这最后一句,明摆着是拎出他先前的话来作筏子。
身后的人静了静,轻声笑了一下,“你在和为师赌气吗?”
“我哪敢啊。”
“那你知不知道,总拿后背对着师尊,也不礼貌?”
他的声音既温且软,尾音还微微上扬,在黑夜里听着,格外往人的耳朵里钻,闹得人浑身上下都酥起来,处处都不对劲。
哪怕她竭力不去注意,他身上淡淡的清香还是会传过来,在床帐之间,尤其分明,和被褥枕头卷在一处,好像要将她整个人撅住,拖进去。
黎江雪狠狠地咬紧了腮帮子肉。
如果此刻,换作任何一个别的男人,比如那日客栈里,做暗门子揽生意的那个,她就会十分轻松地断定,对方是在蓄意勾引她,清楚明白,一目了然。
但是,云别尘是个例外。
他是个傻的,想不到这一层上,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引人遐想,也不知道他自以为乖巧安分,养在膝下的小徒弟,其实与他并没有那样深厚的师徒之谊。相反,她是个女子,她像这天下所有正常女子一样有欲望。
而他今夜,先是主动邀她同榻,后是泼她一头冷水,简直是把她握在掌心搓圆捏扁,现下竟然还不肯罢休地问她,在赌什么气。
黎江雪觉得,但凡她的定力稍差一点,今夜这师徒就有当不下去的危险。
她深吸了一口气,如他所愿转过身去,声音硬邦邦的:“师尊从前,不是不爱听我说‘师者如父’这种话吗?”
她记得,她刚到达这个世界的时候,为了向他卖乖,也曾在山中那一间竹屋里,向他甜甜地道:“所谓师者如父,师尊待我如此耐心,我将来必定将您当做亲生父亲一样孝敬,定不辜负您的恩情。”
结果不料,他的神情极是别扭,边咳边道,要是她再管他叫一声父亲,就再也不管她了。然后不由分说,将她撵出了门。
如今倒好,自己又把同样的话还给了她。
这算不算出尔反尔?这是为人师表的道理吗?
云别尘没有答话。他像是被她问住了一样,很久没有出声。一方床榻之间,只听见两人各自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她等了很久,久到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抬眼去看时,却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他一双眸子低垂,在黑夜里反射着微微的光,湿漉漉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得她心跳快了一拍,忽地心情极复杂,既烦躁,又不忍。
她跟云别尘有什么气可生呢?
从头至尾,他只当她是徒弟,对她确是悉心教导,又关怀备至。即便是他脑子里少一根弦,有些时候不记得男女大防这一回事,有些令人多心的举动,但究其根本,他的心是干干净净的,他从未有过一丝逾越礼教的念头。
不干净的是她。
她从没真正把他当师尊看,一声声“师尊”叫得清脆,一方面是顺应这个白捡来的身份,另一方面,也有些哄他高兴的意思在。在她的心里,他就是个好看的,温柔的,还待她极好的男人。和这样的男人待久了,谁会没有一分动心呢?
更何况,他身子还不好,前一刻面对妖物,修为那样惊人,后一刻却会软绵绵地倚靠在她怀中。在这个男子本弱的世界上,她难免会不忍心,想多照顾他几分。
照顾着照顾着,许多事情就不一样了,不该有的情愫就都生出来了。
但是,这都是她一个人的事,是她当不好这个徒弟,以下犯上,生了妄念,而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是她嫌自己命长,小道侣的事还没妥善解决,转头又敢肖想自己的师尊,背上一团理不明的烂账。所以,这些事也活该她自己憋严实了,默默地嚼碎,咽下去,处理妥当,而不应该给别人徒添困扰。
她跟云别尘发什么脾气呀。
她长长出了口气,翻了个身,仰面盯着黑漆漆的床顶。
“师尊,我没有和你赌气。”
“嗯。”
“我就是想问问,你真的把我当小辈看吗?”
“不然,你想我怎么看你?”
胸口酸酸的,但黎江雪的语气已经放软下来了,甚至还带了些许笑意。一种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认命一样的笑意。
“那师尊可不公平。”
“怎么说?”
“一样是小辈,你下午哄小孩的时候可太温柔了,怎么说的来着,‘哥哥变戏法给你看,好不好?’你怎么从来没那样哄过我?”
云别尘好像原本期待她能说出什么有见地的话,听得这一句,陡然噎住了,即便是在黑夜里,她也从他眼中读出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他的声音也像好气又好笑,“孩子多大?你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