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儿子恰在附近,飞跑过来扶住他,一迭声问:“爹爹您怎么了?您快回屋歇着吧,衣服我来晾。”
他一把搂住儿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吃药,是不一定能好,但是没有药,是绝对好不了的。
没有过太久,他就走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他躺在床上,面黄肌瘦,连翻身都很吃力。他抬起手对着光看,只看到了蒙着薄薄一层皮的骨架子,他恍惚想起,自己初嫁的时候,年岁尚小,甚至还是有些丰润的呢。
当时来往的亲眷见了他,都笑着道:“这身板,一看就好生养。”
二儿子在另一间房里,看顾着弟弟,大儿子在他床前泪流满面,“爹爹,我去和娘亲说,求她给您请郎中。您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的。”
他想说,请了也没有用了,他知道,一副薄皮棺材已经在屋后备好了,只等他咽气,就装进去。想想怕吓着孩子,于是只淡淡说爹没事,不用忙。
不料一个没看住,孩子还是跑出去了,去找在城东做账房的傅馨,一来一回,大约半个时辰的路。
他想,去就去吧,他这副身子,未必能捱到天黑了,要是能让妻主赶回来告个别,也挺好的。
房里来人时,他还心道,怎么回来得这样快,该是跑得多急啊,不料一抬头,却对上了傅父阴冷的脸。
“小蹄子,一天天的出花样,临到死了,还有八百个心眼子呢。”对面道,“让小孩去缠着他娘求情,也亏你做得出来。”
他想说不是的,却连辩驳的力气也没有。
他眼看着两个壮妇走进来,她们瞧瞧他,像是有些傻眼,“这还没死呢?”
傅父挥挥手,往其中一个手里塞了块碎银子,“也就是一时半刻的事了,家里有难处,这点小意思请两位喝酒,还辛苦您办得妥帖。”
于是那两人也不说话了,只管来抬他。
他害怕极了,用干涩的声音费力道:“你们,你们干什么?”
傅父冷眼盯着他,“想诓我女儿再白花钱,门都没有。”
他想说,爹,好歹,等我咽气啊。没多久了,很快的。
但是棺材仍然被重重钉上,请来的帮手抬着他,直接往城外的坟地走。反正傅家祖坟里,墓坑也是早就替他挖好的。
不过,他好像没等到入土,就失去意识了。
棺材里又黑,又小,密不透风,每一口气都比上一口吸得更少。他怕极了,拼了命地挣扎喊叫,哀求外面的人行行好,给他透一口气。
他只听见她们低声说,真是造孽,但是已经钉死的棺材,又哪有打开的道理呢?
他最后记得的事,是自己的十个手指甲都刨断了,刨不开棺材板,就转而去挠自己的脖子,在越来越强的窒息感中,好像挖开了喉管就能喘上一口气似的。
全是血,全都是血。
……
死后的事,他记得不大清楚。
鬼差依稀是来过,但因为他被提前封入棺中,死的时辰和命簿上差了些许,他们懒得费心去查,就丢下他不管了。
然后他稀里糊涂地,又转回了傅家。
进家门时,只见三个孩子哭天喊地,他心痛地想去抱抱他们,手却从他们身体里穿了过去。
他听见傅馨在问:“何故连灵都不停,便急着埋了下去?”
傅父答:“知道你待许氏厚道,但也得替孩子考虑不是?孩子还小,见了死人模样该多害怕,不如让他们最后一眼瞧见的,还是活着的爹,还能留个念想。”
傅母站在一边,一句也不言语。
他站在孩子们的哭声中,被冷风贯穿胸膛,第一次觉得,这十年嫁做人夫,像一场春秋大梦。
后来,他也忘记了,好像是遇见什么人,问他想不想报仇。他万念俱灰,只知道喃喃说好恨,他好恨。
因为这是他的记忆,他自己记不清楚,黎江雪与云别尘也无法看清。
只知道,他又在人间孤零零地游荡了个把月,成了一个没人收留的孤魂野鬼。他听闻,傅家的夫郎没福气,难产,带着腹中的女儿一起去了,留下三个儿子,丢给公婆拉扯。左邻右舍,人人都说,傅家老两口子太不容易。
看吧,一个洗衣做饭,足不出户的男子,连死因也只能任人编排。
直到有一天,他路过城南的梨花巷子,听见一户人家里隐约传出哭声,他好奇地走进去看,原来是这家的独子死了,正青春少艾,面目长得也挺好。
于是,他心一动,便钻了进去,从此,改头换面叫做柳念。
那一年海藏节,他知道傅馨的习惯,每逢此时会去神庙拜拜,于是撒娇央了柳母柳父,说要为自己死而复生的好运气,前去谢谢神仙保佑。
回家后,他一改平日乖巧安静,坚定道:“娘,爹,儿子在神庙里遇见一个女子,好生令人仰慕,我非她不嫁。”
……
回忆淡去,眼前又是许盼的脸,只是双眼殷红泣血,脸上印记斑驳丛生。
“你们说,”他笑着,“我要是直接杀了他们,会不会对他们太仁慈?”
黎江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想要女儿,我就给他们女儿。我的上一个孩子长到七个月,没能留住,他们不高兴,这一次我就送他们一个怀了十八个月,还生不下来的。是不是特别有趣?”
他笑得灿烂极了,“你们瞧见了吗,他们疑神疑鬼,背地里偷偷揣测我,却不敢当面说我半句,全都把我的肚子当金子供起来的样子,真的让人好解气。”